[转载]佐罗，一个传奇的开始 （作者：伊萨贝尔·阿连德）

序幕

这是个关于迭戈?德拉?维加的故事，讲述他如何变成了传奇的佐罗。今天，我终于可以公开他的真实身分了。多年来，我们一直在为他保密。公开出来我有些犹豫不决，因为一张白纸如同蒙卡达手下的男子汉们出鞘的军刀一样能把我吓倒。我打算用这些文字抢在那些极力要诽谤佐罗的人的前头。敌人的数量相当可观，因为凡是保护弱者、救助妇女和羞辱权贵的人常常会有许多敌人。自然，任何理想主义者都会树敌甚多。不过，我们更想计算朋友的数量，结果是朋友比敌人多得多。我必须讲出佐罗那些冒险的事迹，因为如果没人知道这些事迹，那么佐罗为正义事业的牺牲就意义不大了。英雄的事业往往报酬很差，有时会英年早逝，因此英雄主义吸引一些狂热分子，或者吸引病态迷恋死亡的人们。心怀浪漫、性格轻佻的英雄为数很少。直截了当地说吧：佐罗这样的英雄无人可比。

加利福尼亚1790－1810年(1)


我们还是从头开始吧。从一件偶然的事情开始。没有这件事，迭戈?德拉?维加也许不会出生。事情发生在上加利福尼亚，在圣加布里埃尔布教区里，时间是基督降生后的第一千七百九十年。那个时期领导教区的是门多萨神父，他是一位有着伐木工一般的肩膀的方济各会的教士，外貌年轻，不像已经有四十岁的年纪，精力充沛，爱发号施令；对他来说，教区里最困难的事情是效仿圣方济各?德?阿西西的谦卑和温柔。在加利福尼亚，二十三个教区里，有另外一些教士担负着传播基督教义的使命，其对象是丘马什、肖肖尼等部落的几千名土著人。这些土著人并非总是很乐意接受基督教义。加利福尼亚海岸地区的土著人有个以物易物的交易网络，运转了几千年之久。这个地区的自然资源十分丰富；各个部落都发展起不同专业的生产。西班牙人对于丘马什经济有着深刻的感受，认为这种经济的复杂程度可与中国经济媲美。印第安人使用贝壳做钱币，定期组织贸易集市；人们不仅进行物质交换，还谈婚论嫁。印第安人不大明白那个在十字架上受苦的男子有什么神秘可言；为什么白人对他顶礼膜拜；不明白在这个世界受苦为了在另外一个世界享福有什么好处。据说，在基督的天堂里，人们可以定居在云彩上，与天使们一道弹奏竖琴。可是，实际上，大多数印第安人宁可死后与自己的祖先一起在“大仙”的土地上猎取白熊。印第安人也不明白那些外来人为什么在地上插旗帜，为什么划出想像的界线，然后宣布那是自己的财产，而且如果有人为了追捕麋鹿而进入界线之内，他们居然会生气！印第安人觉得占有土地的思想如同分配大海的想法一样，简直不可思议。当门多萨神父获悉有几个部落在一个有着狼头的武士的指挥下发生了叛乱的时候，便为受难的人们祈祷。但是，他并不十分担忧，因为他确信圣加布里埃尔教区是安全的。属于这个教区的人们有福了，许多土著家庭证明了这个道理，他们纷纷来这个教区要求保护，其代价就是入教洗礼；然后便住进了结实的房屋。门多萨神父肯定从来不使用士兵去招募未来的皈依者。他认为这第一次发生在上加利福尼亚的叛乱，原因在于西班牙士兵滥杀无辜和传教士兄弟们的严厉行为。土著部落分散成若干小族群，各有各的风俗习惯，通过一种信号系统进行联络；除去买卖交易，他们从来不为什么事情达成协议；确实也没有原因动武。按照神父的说法，这些可怜的人是上帝的无辜羔羊，他们因为无知而不是因为恶习而犯罪。现在，他们起来反对殖民者，肯定有不容分辩的理由。门多萨神父干起活来一刻也不休息，他与印第安人一道在田地里劳动，在鞣皮作坊里帮忙，在磨房里打下手。黄昏时分，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给出事故的人们治疗伤口，或者给人拔牙。他讲授教义和数学，为的是让新信徒们——皈依天主教的印第安人——能够计算皮毛、蜡烛和牛群；但是不开设阅读和写作课，在那里这些是没有实用价值的知识。晚上，他酿造葡萄酒、算账、写笔记、祷告。黎明时分，他敲响教堂的铜钟，***信众去做弥撒；晨祷后，他亲自监督检查早餐的情况，不让任何人挨饿。他根据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而不是过分的自信或者虚荣，相信起来造反的部落是不会进攻他的教区的。但是，由于坏消息一星期又一星期地传过来，最后他注意起形势来。他派出两个特别信任的教士，去调查其他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两名亲信很快就找到了作战的印第安人并且掌握了详细情况，因为他们受到了兄弟般的接待，而招待他们的人恰恰是他们要侦察的人。他们回去向门多萨神父报告说，森林深处出现了一位英雄，他身上附着了狼魂，他成功地联合起几个部落的印第安人，准备把西班牙人从祖先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因为西班牙人居然说没有许可不得进入这些土地打猎。印第安人缺乏明确的战略，仅仅凭借一时的冲动袭击教区和村庄，把所到之处全部烧光，随后，像来到时那样迅速撤退。他们招募新信徒入伙，因为新信徒还没有经过长时间屈辱地为白人效力而软化。因此，新信徒也纷纷加入叛乱的队伍。门多萨神父的亲信还说，那个叛乱的首领名叫灰狼，他在注视着圣加布里埃尔教区，对于门多萨传教士没有私仇，没有什么要指责的，而是因为灰狼要从这个教区路过。鉴于这种情况，门多萨决定采取措施。他可不准备放弃多年来的劳动果实；更不打算让别人抢走自己教区里的印第安人，因为一旦这些印第安人远离他的庇护，肯定会重新犯罪，再去过野人的生活。他写信给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指挥官请求快速援助。信中说，他担心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因为叛乱分子就在附近，可能随时发动进攻；如果没有军队的及时支援，他将无法自卫。神父把同样内容的信写了两份，派遣几个机灵的骑手，分别走不同的道路，送往圣迭戈要塞，这样如果有一路遭到拦截，另外一路或许可以完成任务。几天后，指挥官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飞马来到这个教区的大院。他一跃而下，脱下沉重的制服、围巾和帽子，一头扎进女人们正在洗衣裳的水槽。他的坐骑浑身冒着热汗，因为它驮着骑手和西班牙军队龙骑兵的器具奔驰了几十里地。这些器具有长矛、宝剑、双层皮盾牌和酒壶，当然还有马鞍。陪同指挥官的还有两名士兵和运输粮食弹药等军需品的几匹马。门多萨神父张开双臂出来迎接指挥官。但是，一看到陪同德拉?维加的只有两名破衣烂衫、和马一样筋疲力尽的士兵，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加利福尼亚1790－1810年(2)


“神父，很遗憾，除去这两个勇敢的士兵之外，我没有兵可支配了。先遣队的人们都留在圣母村了，那里也受到了叛乱的威胁。”指挥官连连道歉，一面用衣袖擦擦面孔。神父咬牙切齿地回答说：“既然西班牙不帮助我们，那么请上帝帮忙吧。”“您知道有多少印第安人参加进攻吗？”“指挥官，这里会准确数数的人很少。不过根据我手下人的调查，最多可能有五百人。”“神父，这就意味着超不过一百五十人。我们可以自卫。有什么可指望的人和武器吗？”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询问道。“我算一个，做教士之前当过兵。还有两个传教士，他们年轻又勇敢。还有三名派遣到教区来的士兵，都居住在这里。还有几杆卡宾枪和火枪，一些弹药，几把军刀，还有我们用在采石场上的炸药。”“新信徒有多少？”“亲爱的孩子，我们要实际一点。大部分新信徒是不会攻打本族人的。”神父解释说。“我这里最多可以调动六七个年轻的仆人和几个妇女。她们可以帮我们装填火药。指挥官，我可不能拿新信徒的生命冒险，他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照顾他们就像照顾自己的子女一样。”“好，神父，以上帝的名义，动手吧！我看，这座教堂是教区最坚固的建筑物了。我们就守卫在那里。”指挥官说道。在其后的日子里，圣加布里埃尔教区里无人休息，连小孩子都安排了工作。门多萨神父，这位熟知人心的行家，无法相信一旦教区被叛乱的印第安人包围，新信徒还会忠于教区。他有些伤心地发现某些新信徒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野性的光芒以及执行他命令时不高兴的样子。他们把石头扔在地上，破坏沙袋，弄乱绳索，把沥青桶翻倒在地上。神父为形势所迫，打破了自己制定的同情原则，硬起心肠给两个印第安人戴上了脚镣，鞭打了第三个印第安人十下，以示惩戒。随后，他命人用厚木板加固了单身妇女宿舍的屋门。那宿舍建造得好像牢房，避免胆子最大的妇女趁着月色出门与情人鬼混。那是一座圆形建筑，用厚重的砖坯盖成，没有窗户，带来的好处是：可以从外面用铁条和铜锁锁门。现在那里关押着大部分男性新信徒，都戴上了脚镣，免得在战斗时他们与敌人合作。“门多萨神父，印第安人怕我们。他们认为我们有一种非常强大的魔法。”德拉?维加指挥官拍拍枪托说道。“这些人太熟悉火枪了，尽管他们还没发现火枪的作用。印第安人真正害怕的是基督的十字架。”那位传教士指指祭坛说道。“那我们就向他们显示一下十字架和火药的威力吧。”指挥官哈哈一笑，随后开始说明他的防御计划。指挥官和神父在教堂里。这里已经用沙袋从里面筑成了堡垒，射击的方向对准大门口，在战略位置上设置了火力点。按照指挥官德拉?维加的意见，只要拒敌人于教堂门外，让士兵们能够给卡宾枪和火枪装填弹药，那么情况就会对我方有利。但是，如果发生肉搏战，敌方的优势就很大，因为印第安人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凶猛程度上都远远超过我方。门多萨神父钦佩德拉?维加指挥官的勇敢精神。指挥官大约三十岁，可已经是个老兵了，参加过意大利战争，从那里光荣负伤下战场。他生于贵族家庭，排行第三；从血缘上可以上溯到民族英雄熙德。维加的先辈们曾经在天主教国王伊莎贝尔和费尔南多夫妇战旗下与摩尔人进行过浴血奋战。他们虽然为西班牙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有给子孙留下财富。维加的父亲去世后，长子继承了家业，就是一座百年石屋和周围一小块干枯的土地，地点在卡斯提亚省。二哥当上了教士。他只好当兵；对于像他这样血缘的年轻人，只有这样的前途了。为了奖赏他在意大利表现的勇敢精神，长官送给他一小口袋金币，批准他前往新大陆改变命运。于是他护送佩德罗?法赫斯总督的妻子艾乌拉里亚?德?卡依斯夫人来到上加利福尼亚。总督因为脾气暴躁和亲手猎获的狗熊数量惊人，因而得了一个“狗熊”的绰号。门多萨神父早就听说过艾乌拉里亚夫人在那次史诗般的旅行中的传闻。这位夫人的脾气像她丈夫一样火暴；那次旅行路上拖拉了六个月之久，距离就是从墨西哥城——夫人在那里生活得像公主——到蒙特雷。丈夫在那里的军事要塞等候她。而她则像个乌龟一样地爬行，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一列牛车和长长的一队母骡驮着行李缓缓而行；此外，每到一处宿营地，夫人总要组织一次宫廷式的晚会，往往持续数日之久。据说夫人的习惯十分怪诞，经常用驴奶洗澡，用威尼斯宫廷贵妇的红色油膏染发；还据说夫人常常脱下身上的绸缎衣裳给路上迎接她的裸体印第安人，但不是出于基督徒的美德，而纯粹是大手大脚的浪费；人们还说，最为热闹的是夫人迷上了漂亮的指挥官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门多萨神父最后说，咳，我算谁呢？一个可怜的方济各会教士罢了，怎么能评判夫人呢！说到这里，他侧目注视着德拉?维加，一面心里好奇地思索：不管怎么说，传闻中有多少实在的内容呢？传教士们纷纷写信给住在墨西哥城里的布道团团长，抱怨印第安人宁肯过裸体生活，宁肯住草房，宁肯使用弓箭，宁肯不要教育，不要政府，不要宗教，不要敬畏权威，宁肯一心满足自己不知羞耻的欲望，好像洗礼的圣水从来没有洗去他们的罪孽似的。印第安人紧紧抓住自己习惯的固执态度，大概是魔鬼撒旦驱使的结果，不能有别的解释。因此，传教士们常常出去抓捕逃离教堂的土著，用绳索捆绑起来，立刻痛加鞭打，以便让他们学会爱和宽恕的教义。而门多萨神父由于在当教士之前有过相当放荡不羁的生活，因此那种满足不知羞耻的欲望的想法，他并不陌生，所以他十分同情印第安人。此外，耶稣会教士——他们布道团的对手——的进步思想，门多萨神父暗地里也表示钦佩。他与其他传教士不同，也与大部分方济各会教士不同，不赞成拿无知当成美德。几年前，当他准备担负圣加布里埃尔教区的领导职务时，他兴趣盎然地阅读了一个名叫让－弗朗索瓦?德拉?佩鲁斯的人的报告。这位法国旅行家把加利福尼亚的新信徒描写成悲伤的人、没有个性的人、没有灵魂的人，这些人让佩鲁斯想起加勒比地区种植园里心灵受创伤的黑奴。西班牙当局把佩鲁斯的意见归咎于这样一个遗憾的事实：此人是个法国人。但是，佩鲁斯的意见却给门多萨神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神父内心深处，他相信科学的力量几乎与相信上帝的威力等同起来，为此，他决心要把自己领导的教区变成繁荣与正义的楷模。他打算通过说服而不是绳索争取新人加入教会；准备用善举而不是鞭打来留住新人。他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功。在他的领导下，印第安人的生活有了巨大改善。如果佩鲁斯从那里经过的话，肯定会惊叹不已。门多萨神父完全可以这样吹嘘——虽然他从来也没有吹嘘过——：在圣加布里埃尔教区，接受洗礼的人数增加了三倍，新信徒没有一个人逃走很久的，少数逃亡者总是感到后悔而归。虽然劳动艰苦、性生活限制很多，他们还是回来了，因为神父对他们宽大处理；还因为他们从前从来没有每天吃三顿饭，从来没有坚固的房屋躲避暴风雨。这个教区吸引了美洲其他地区和西班牙的旅行者，他们纷纷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为了学习门多萨神父成功的秘密。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有：长势良好的庄稼地和菜园，可以生产美酒的葡萄园，根据古罗马引水渠设计的灌溉系统，马厩和羊圈，在一望无际的山坡上吃草的羊群，装满鞣皮和油亮皮靴的仓库。生活的平静状态和新信徒的温顺态度让参观者惊讶不已。新信徒用自己生产的精美编筐和皮革制品而赢得的名声已经传播到教区之外了。门多萨神父的座右铭是：“让肚子吃饱，心情就会快活。”他自从听说海员有时会因为坏血病而死亡，而一只柠檬就可以预防坏血病之后，就对营养问题着了迷。他认为，如果身体健康，灵魂就更容易得救。因此，他来到教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取消长期以来的玉米糊，而这可是土著人的基本食物啊，代替的是炖肉、蔬菜和奶油蛋糕。他费了好大力气给幼儿供应牛奶，因为每桶热乎乎的牛奶都是经过与凶猛的母牛的战斗之后才取得的。挤奶时需要三名大汉对付一头母牛；有时胜利的是母牛。门多萨战胜了孩子们对牛奶的厌恶，其方法与每月一次给孩子们治蛔虫的办法一样：捆起双手，捏住鼻子，往嘴巴里灌药。如此巨大的决心必然产生效果。驱逐掉蛔虫之后，孩子们长得结实了，脾气也温和了。圣加布里埃尔这个居民点里没有蛔虫，它是唯一摆脱了瘟疫的村庄，而在其他殖民地瘟疫造成了大量的死亡；当然，有时一种普通的感冒或者腹泻也会把新信徒直接打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星期三中午，叛乱的印第安人发起了进攻。他们是悄悄接近教区的，但是一旦侵入村内，那里就有人在恭候他们了。狂热的武士们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村内空无一人。只有两条瘦狗和一只漫不经心的母鸡在院子里迎接他们。没有发现半点人影，没有听到半点声音，也没有看见哪家的烟囱在冒烟。叛乱的印第安人中，少数穿皮衣和骑马，多数是裸体走路的，他们身背弓箭，手持大棒和长矛。那位神秘的首领骑马走在前面，脸上画着红黑相间的条纹，身穿狼皮短袍，用一个完整的狼头戴在头顶，充当帽子。人们几乎看不见他的面孔，因为藏在狼牙后面，又有长长的黑发遮掩。几分钟内，进攻者已经走遍了教区，烧毁了茅草屋，砸碎了泥罐、木桶、农具、织布机以及一切伸手可及之物，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打仗时发出的可怕尖叫和飞快行走的速度，使得他们没有听见那些被关闭在女人棚屋里的新信徒的求救声。已经鼓起了勇气的叛乱分子向教堂冲去，一面连连拉弓射箭。可是这些箭毫无用处地撞在坚固的砖墙上纷纷落地。首领灰狼一声令下，叛乱分子朝着几座厚重的大门乱哄哄地一拥而上。大门颤抖了几下，但是没有让步。喧闹声和喊杀声随着每一次人群对大门的冲击而提高。与此同时，一些身体灵活和勇敢的武士在寻找攀登小窗和钟楼的办法。外面每冲击一次大门，教堂里面的紧张气氛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守卫教堂的人——四名传教士、五名士兵和八名新信徒——分别安排在教堂大厅的两侧，有沙袋保护，有负责装填弹药的姑娘们帮助。德拉?维加指挥官已经把姑娘们训练得尽可能有用了。但是，对这些胆小的姑娘不能有过多的指望，因为她们从没有见过火枪。她们的任务就是一系列装填动作，士兵闭着眼睛、不假思索就可以完成。但是，指挥官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她们教会。弹药装填好了之后，姑娘把枪交给负责射击的士兵；士兵射击时，姑娘给另外一杆枪装填弹药。扣动扳机时，火花点燃火药，火药的爆炸力把子弹射出。潮湿的火药、失去效力的火石和堵塞的火门造成大量的射击失败。此外，射击前往往忘记从枪膛里拿出通条。德拉?维加指挥官的教导是这样的：“别泄气！战争总是如此，吵吵闹闹，一片骚乱。假如武器卡壳，第二支应该立刻送上前继续射击。”教区里所有的孩子和部分妇女藏在祭坛后面的一个房间里。门多萨神父早就发誓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妇女和儿童。教堂的守卫者们手指抠在枪机上，脸上蒙了一块用醋水沾湿的手帕，保护眼以下的部分；大家静静地等待着指挥官的命令。面对印第安人的喊叫声和他们撞击大门的声音，指挥官是唯一不为所动的人。指挥官冷静地估计门板的抵抗力究竟有多大。计划的成功取决于行动得及时和良好的协作。自从意大利战争之后，他一直没有机会作战，但是他现在清醒而镇定；唯一担心的表示是手心发痒，射击前他总是有这种感觉。片刻后，印第安人推门的力气用尽了，撤退到后面去接受灰狼的指示。一阵威胁性的寂静代替了先前的喧闹声。这正是德拉?维加指挥官为发出信号所选择的时机。教堂的钟愤怒地响了，同时有四名新信徒点燃了蘸过焦油的破布，产生出一股股恶臭的浓烟。另外两名新信徒打开了沉重的门闩。钟声让叛乱分子恢复了精力，他们重新集结起来，发起了又一次进攻。这一次，大门刚一推就开了，结果在极大的混乱中，由于撞在用沙袋和石头筑起的路障上，许多人跌倒在地，一些人压在另外一些人身上。外面阳光刺目，里面漆黑一片，烟雾腾腾。十支火枪从两侧同时射击，打中了好几个印第安人，他们喊叫着躺倒在地。指挥官点燃了导火索，几秒钟后，火苗进入了混杂着子弹和焦油的炸药包。炸药包是事先安置在大门口的路障里的。爆炸声震撼了教堂的混凝土，向印第安人抛去密集的铁片和石块，并且连根拔下了祭坛上的木制十字架。守卫者们感觉到了热浪的袭击，它迫使他们向后撤退；他们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但是，也看到了被铁片射中的印第安人像木偶一样倒在一团红色的云雾中。守卫者们由于有阵地掩护，有时间恢复神智，装填弹药，在印第安人还没有来得及射箭之前开始了第二次射击。几个印第安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仍然站着的人被烟雾呛得咳嗽，流泪，无法拉弓射箭，但是却成为射击的明显目标。在火枪射击了三次之后，灰狼率领他最勇敢的武士成功地登上了路障，冲进了大厅。西班牙人立刻上前迎战。在混战中，指挥官德拉?维加一直注意着印第安人的首领。他迅速摆脱了周围的敌人，马上向灰狼扑去，猛虎般地怒吼一声，手挥军刀，迎了上去。他一刀劈去，没有砍中，因为灰狼本能地预感到危险的来临，急忙向旁边一闪，躲过了打击。指挥官用力过猛，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前一扑，脚下一绊，跪倒在地上了。军刀摔成了两半。灰狼得意地大叫一声，举起长矛刺向指挥官。但是，他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完成，脑后就重重地挨了一枪托，嘴巴朝下摔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加利福尼亚1790－1810年(3)


“上帝饶恕我吧！”门多萨神父喊道。他手握枪管部分，凶猛而快活地左右挥舞着。一股深红色的血液迅速在灰狼身下流淌开来；他那高傲的狼头变成了红色。这让指挥官德拉?维加大吃一惊，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呢。门多萨神父对准灰狼的尸体狠狠地踢了一脚，结束了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快乐。战斗一开始，神父一闻到那火药气味就立刻恢复了年轻时当兵的血性气概。仅仅是几分钟的事情，首领已死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印第安人的队伍，他们开始后退，起初还有些迟疑，后来便立即飞跑起来，很快就消失在远方了。胜利一方的人们，浑身是汗水，感觉窒息得半死，等待敌人撤退的尘埃落定，然后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伴随着教堂铜钟的疯狂敲击，有对空射击的枪声以及得救的人们的连续欢呼声，喧闹声压倒了伤员们的呻吟以及妇女和孩子们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因为他们还被关在祭坛后面的房间里，包围在烟雾之中呢。门多萨神父卷起染上了鲜血的教士服，动手恢复教区的秩序，没有发觉自己丢掉了一只耳朵，不知道那血不是敌人的，而是他自己的。他计算了一下起码的损失，加倍地祷告上帝，感谢上帝恩赐的胜利并且请求上帝饶恕他在狂热的战斗中失去了同情心。有两名士兵受了轻伤；一名教士的胳膊中了一箭。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死亡事件发生在一个负责装填弹药的姑娘身上。她是个十五岁的土著姑娘，仰面躺在地上，头颅被木棒打碎，黑黑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在门多萨神父组织手下人灭火，照料伤员和掩埋死者的同时，指挥官德拉?维加手里握着一把别人的军刀，走遍了教堂的大厅，一路在寻找灰狼的尸体，打算把灰狼的头颅插在扎枪上，竖立在教区的路口上，以便打掉那些敢于追随灰狼者的气焰。指挥官在灰狼摔倒的地方找到了尸体。灰狼差不多变成了一堆浸泡在血泊中的可怜的肉块。指挥官一把揪掉了狼头，用脚尖把尸体翻转过来，灰狼的身躯比起举着长矛时的样子显得矮小了许多。指挥官这时依然余怒未消，因为战斗的消耗而气喘吁吁；他抓住灰狼的长发，举起军刀准备一刀割下头颅。但是，他的军刀还没来得及落下，灰狼睁开了眼睛，用一种意外好奇的表情望着指挥官。“圣母玛利亚啊！他还活着！”指挥官大喊一声，后退了一步。让指挥官惊讶的不仅是灰狼还在呼吸，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灰狼美丽的眼睛：巧克力的颜色，细长的形状，浓密的睫毛，麋鹿般清澈的眼神，但是脸上布满了血迹和战争的色彩。指挥官扔下军刀，跪下，托住灰狼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在地上。那麋鹿般的眼睛闭上了，口中吐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指挥官看看周围，发现只有自己和灰狼在教堂的角落里，距离祭坛很近的地方。一时的感情冲动使得指挥官抱起了灰狼，他打算把灰狼扛到肩膀上。但实际上，灰狼的体重比他预料的要轻许多。他像抱孩子似的把灰狼抱在怀里，绕过沙袋、石头、武器以及教士们还没有搬出去的死尸，最后走出了教堂，来到那个秋日的阳光下。指挥官将会终生记得那个秋日的。“神父，他还活着。”他把灰狼放在地上，一面对神父说道。“指挥官，该他倒霉，反正我们同样要处死他。”门多萨神父回答说。这时他已经在头部缠上一件衬衫，好像裹头布一样，为的是止住断耳处的流血。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指挥官永远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没有利用那个机会砍掉他的敌人的头颅，反而出去找水和布块给他洗涤伤口呢？他在一名女教徒的帮助下，分开了灰狼的长发，冲洗那长长的伤口。那伤口一经过水的冲洗，立刻又涌出大量的鲜血来。他用手指按按灰狼的脑壳，证实了的确有个肿块，但是头骨完好无损。此前，指挥官在战场上见过的事情比这个严重的多了。他拿起一根弯针和马鬃，缝好了灰狼的头皮。那弯针本来是用来缝褥子的；马鬃是蒙多萨神父事先浸泡在龙舌兰酒里，准备给伤员缝伤口用的。接着，指挥官给灰狼洗脸，发现他皮肤光洁，面庞娇嫩。他用匕首划开血染的狼皮袍，想检查一下是否还有别的伤口。结果，指挥官不由得大叫起来：“是个女的！”门多萨神父和别的人急忙跑来，人们惊讶地看到武士的胸膛上有一对处女的乳房。最后，门多萨神父叹口气说：“这下子就很难处死她啦！”她的名字叫多依布尔尼娅，刚刚二十岁。她使得几个部落的武士追随的原因，就是有个神话一直为她开路。她的母亲名叫白猫头鹰，是圣加布里埃尔地区一个印第安部落的“大仙”和巫医。她的父亲是从一艘西班牙船上逃出来的水兵。这个逃兵在印第安人中间躲藏了好几年，最后，一场肺炎把他送上了西天。但那时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多依布尔尼娅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基础西班牙语；从母亲那里学会了用草药治病和掌握了自己民族的历史传说。她不寻常的命运在出生后不久的几个月里就表现出来了：一天下午，母亲把她放在树下睡觉，就在母亲去河里洗澡的时候，一头狼走近皮制的襁褓，用嘴巴叼起，拖到森林里去了。白猫头鹰绝望极了，她沿着狼的足迹寻找了好几天，结果没有女儿的踪影。在那个夏季的其余日子里，母亲的头发都白了。部落的人们一直不停地寻找，直到失去了最后找到她的希望。于是，大家为了让她去追随漫游在高原上的“大仙”，便为她举行了仪式。白猫头鹰拒绝参加女儿的葬礼。她坚持观察地平线，因为她从灵魂深处觉得女儿还活着。初冬时分的一个早晨，有人看见从浓雾里走出一个非常瘦小、肮脏和裸体的孩子，她像猫一样地爬行，鼻子时时接触地面。她就是丢失了的孩子。她进村时发出狗一样的哼叫，浑身散发着野兽的气味。大家叫她多依布尔尼娅，用部落的语言解释，就是“狼女”。她被当成男孩培养，学习使用弓箭和长矛，因为她从森林里带回一颗桀骜不驯的心。所有上述情况，德拉?维加指挥官是在随后的几天里从俘虏口中了解到的。这些印第安人俘虏不住地因为伤口喊疼，抱怨因为被关押在草棚里而感到屈辱。门多萨神父早就决定，一旦他们恢复健康，就释放他们，因为他不可能无限期地养活俘虏。这些印第安人一没有了首领，似乎又恢复到原来冷漠和顺从的样子了。神父不想鞭打俘虏，虽说他们应该受到惩罚，但是惩罚只会挑起新的仇恨。神父也不想改变他们的信仰，因为他觉得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具备当基督徒的材料；他们会像烂苹果那样污染信徒们的纯洁性。没有逃脱神父眼睛的还有，多依布尔尼娅对指挥官德拉?维加有着真正的迷惑力。指挥官总是寻找借口去地窖，那里有陈年美酒，还有美丽的女俘。选择地窖当牢房，神父有两个理由：一是能够锁住地窖；二是黑暗可以为多依布尔尼娅提供反思自己行为的机会。由于印第安人声称他们的首领会变成狼，能从任何地方逃走，神父便采取了预防她逃走的附加措施：用皮绳把她捆绑在充当床铺的粗木板上。这姑娘有几天是挣扎在下意识和噩梦之中的，浑身冒热汗。指挥官亲手用勺子给她喂食牛奶、葡萄酒和蜂蜜。她有时在黑暗中醒来，担心自己已经失明；但是，有时在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正在呼喊她的名字的陌生人的脸。一星期后，多依布尔尼娅依靠在年轻漂亮的指挥官身上，悄悄地迈出了头几步。指挥官早已决定不理睬门多萨神父把她捆绑在黑暗的牢房的命令了。到这个时候，这两个年轻人已经可以交谈了，因为她还记得父亲教她的一些西班牙语的只言片语；他也努力学习她使用的一些词语。门多萨神父一发现他和她手拉手时，便决定应该认定女俘已经健康了，应该审判她了。神父根本不打算处死什么人，说实在的，他根本不知道此事应该如何处理。但是，他担负着教区和新信徒们安全的责任；再说，无论怎样，这个姑娘造成了几个人的死亡。他悲伤地提醒指挥官：在西班牙，像多依布尔尼娅犯下的这种叛乱罪，要处以绞刑的：罪犯在被铁制曲柄勒住脖子以后，会慢慢窒息而死。“我们不是在西班牙。”指挥官浑身颤抖地反驳说。“指挥官，我想您和我都会同意：只要她活着，我们就有危险，因为她会重新煽动部落叛乱。别说什么绞刑，别说什么太残酷了。哪怕心里难受，也应该绞死她，咱们别无选择。”“这个女人是混血儿。神父，她身上流淌着西班牙人的血液。您有权制裁印第安人。但是无权惩罚她。只有上加利福尼亚的总督可以处决她。”指挥官回答说。门多萨神父有这样的想法：让一个人突然死去那可是要负大责任的，于是立刻抓住了这个理由。德拉?维加表示要亲自去蒙特雷，请佩德罗?法赫斯总督决定多依布尔尼娅的命运。神父表示同意，随即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德拉?维加指挥官用了比正常情况下少得多的时间，跑完了到达蒙特雷的路程，因为他急于履行自己的责任，还因为他必须躲避叛乱的印第安人。他一人单骑，飞马狂奔，在沿途的教区驿站换马和睡上几个小时。此前，他多次跑过这条路线，因此十分熟悉路况。但是，神奇的自然风光总是让他惊叹不已：无边无际的森林，种类繁多的飞禽走兽，潺潺的溪流和缓缓的山坡，太平洋沿岸的白沙，等等。他没有遇到大股的印第安人，因为失去了首领和缺乏固定的前进方向，他们丧失了斗志，就到处流浪。如果门多萨神父的预言是正确的话，印第安人的热情已经完全消失，要想重新组织起来需要很多年的时间。蒙特雷要塞建筑在一处孤立的高地上，距离墨西哥城有四千公里，距离马德里有半个世界之遥，是一座面貌狰狞的建筑物，好像一座监牢，一座石头加灰浆建筑的魔鬼世界。里面驻扎着一小股部队，是总督及家属唯一的陪伴。那天，潮湿的浓雾加大了浪涛拍打岩石的轰鸣和海鸥的喧闹声。佩德罗?法赫斯在一间几乎光秃秃的客厅里接待了指挥官。那些小小的窗口差不多完全挡住了光线，但是，冰凉的海风却能够钻进来。墙壁上展览着制成标本的熊头，还有军刀和手枪以及艾乌拉里亚?德?卡依斯夫人的族徽，虽然镶有金边，但是已经磨损，失去了光泽。可以称为家具的有十二把不带布套的木椅，一个巨大的柜子和一张军用木桌。天花板上由于布满了烟垢而漆黑一片，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这二者都是最简陋军营的特征。总督是个身材高大的军事将领，说起话来声若洪钟；他有着罕见的美德：能抗拒腐蚀和恭维。在他行使权力的时候，心中藏着这样的信念：他倒霉的命运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上加利福尼亚从野蛮状态下解救出来。他时常把自己与第一批西班牙征服者加以比较，例如，埃尔南?科尔特斯，他们为西班牙帝国占领了那么多的地方。他总是怀着历史责任感来完成自己的任务，尽管实际上他宁愿享受他妻子在巴塞罗那的财富，这是妻子不停地要求的。一个传令兵给总督和维加端上来红葡萄酒，用的是波希米亚生产的玻璃杯，这是艾乌拉里亚夫人从远方装箱运来的，它们与要塞里的简单家具形成反差。两个男子汉为遥远的祖国和他们的友谊干杯；他们议论起使民众都抓起武器的法国大革命。革命早在一年前就发生了，但是消息刚刚传到蒙特雷。二人一致认为：没有理由惊慌失措，大概到了此时此刻法国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秩序，国王路易十六可能已经重登宝座了，虽然他们都认为这位国王是个胆小、懦弱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同情。在骨子里，二人都为法国人自相残杀而高兴，只是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们高声表达出来罢了。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叫喊声，而且越来越大，弄得二人不可能置之不理了。“请原谅，指挥官。是女人的事情。”佩德罗?法赫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艾乌拉里亚夫人阁下好吗？”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询问道。他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佩德罗?法赫斯目光锐利地盯着指挥官，试图猜出指挥官的意图来。他早就耳闻人们关于这个漂亮军官和总督夫人的闲言碎语；总督不是聋子。谁也不明白，包括总督本人，艾乌拉里亚夫人怎么会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到达蒙特雷，这点距离的路程根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有人说，旅行的时间是故意拉长的，因为这对男女不愿意分手。传闻之外还增加了这么一种夸张的说法：路上遇到了强盗打劫，据说是德拉?维加指挥官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艾乌拉里亚夫人。而实际情况则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佩德罗?法赫斯却一直不清楚真相。原来袭击者只是六七个酗酒闹事的印第安人，他们刚刚听到枪响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仅此而已。至于德拉?维加腿上的伤，并非像人们说的那样是因为保护艾乌拉里亚夫人，而是一头母牛用角挑破的。佩德罗?法赫斯自以为是人们的好裁判，掌权多年是没有虚度的；他审查完德拉?维加之后，决定不在指挥官身上多加猜疑了；他相信，指挥官交给他的是完好无损、绝对忠诚的夫人。总督对自己夫人有着本质的认识。如果这对男女真的相爱了，那无论什么人力或者神力都不可能劝说艾乌拉里亚丢下情人回到丈夫的怀抱里去。二人之间大概有些柏拉图式的亲近。总督的结论是：“不会有什么让我睡不着觉的事情。”总督是个讲究荣誉的人，他觉得欠下指挥官一份人情，因为这个年轻人本来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勾引艾乌拉里亚，但是他没有那样做。总督认为这是了不起的优点，因为他想即使有时可以信任一个男子的忠诚，但绝对不要相信女人的忠诚，她们天性是变化无常的，不适合忠诚。与此同时，仆人们在走廊里的跑动声、摔门声和低沉的叫喊声依然在继续。德拉?维加像大家一样早就知道这对夫妻无论打架还是和好都是轰轰烈烈的。他早就听说，这对夫妻狂怒的时候互相朝脑袋上摔餐具；佩德罗不只一次拔出军刀对准了老婆，但是随后几天他们又关在卧室里做爱。高大的总督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动得酒杯跳起舞来。他坦率地告诉客人：艾乌拉里亚因为患上一种病毒性狂犬病而关在自己房间里已经五天了。“她想念过去习惯了的精美设施。”他说道。与此同时，一声疯子的嚎叫震撼了墙壁。为了说点什么，德拉?维加含糊其辞地说：“阁下，大概她觉得孤独吧。”“我答应过她，再过三年我们就回墨西哥城或者马德里。但是她听不进去我的话。德拉?维加指挥官，我对她的耐心已经没了。我要把她送到最近的教区里，让教士们安排她跟印第安人一块干活！看看她能不能学会尊重我！”总督咆哮道。指挥官请求说：“阁下，能允许我跟夫人说几句话吗？”总督夫人在这要死要活的五天里，拒绝见任何人，也包括她三岁的儿子。这孩子蜷缩在地上哭个不停，他父亲用拐杖无用地猛击卧室的房门时，他吓得尿了裤子。只有一个印第安姑娘可以进门送饭和取走便盆。但是，艾乌拉里亚获悉德拉?维加来访并且希望拜见她时，歇斯底里的发作立刻就冷却下来了。她洗好脸，梳好头，穿上紫红色的绸裙，佩戴上所有的珍珠项链。佩德罗?法赫斯看见她如同幸福时光那样洋洋得意、满面笑容地走进了客厅；他带着些许怀念的心情预感到一种可能和解的温馨，虽说他并不准备马上就原谅她，因为这个女人应该受到某种惩罚。当天夜里，在一个像要塞大厅那样阴森的餐室里共进节俭的晚餐时，艾乌拉里亚和佩德罗?法赫斯互相拼命指责对方，都拿客人当证人。德拉?维加只好保持不舒服的沉默，直到上饭后点心时，他猜出葡萄酒已经发挥了作用，这对夫妻的火气开始下降，于是提出了他此次来访的动机。他说明了为什么多依布尔尼娅会有西班牙血统，讲述了她的勇敢行为和聪明智慧，但是省略了美貌不提，最后恳求总督宽大她，以他富有同情心的名气和互相友好的名义主持正义。佩德罗?法赫斯用不着恳求，因为艾乌拉里亚红色的胸衣早已经使他心不在焉了。他同意把死刑改为二十年监禁。这时，艾乌拉里亚打断了丈夫的判决，她说：“这个女人在监狱里会变成印第安人眼里的烈士。只要一想起她的名字就足以重新动员部落作战了。我想起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首先，她必须受洗礼，这是上帝的旨意；然后，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我来负责解决问题。我敢打赌，我用一年的时间就能把这个什么狼女、什么勇敢的印第安女郎、什么多依布尔尼娅改造成一个西班牙基督徒淑女。这样，我们就一劳永逸地消除了她在印第安人中间的影响了。”她丈夫心情很好地补充说：“顺便说一下，你也就有开心的玩意和陪伴的人了。”事情就这么办理了。由德拉?维加本人去圣加布里埃尔教区找那个女俘并且把她带到蒙特雷来。门多萨神父立刻感觉轻松起来，他本来就急于处理掉女俘。这个姑娘是一座随时会在教区里爆发的火山，因为新信徒们还没有从战争的动乱中恢复过来。多依布尔尼娅洗礼时得到了一个名字：莱西娜?玛利亚?德拉?因玛古拉达?贡塞普西翁。但是，她很快就忘记了大部分名字，只记住了莱西娜。门多萨神父给她穿上了新信徒们用的粗呢衣裳，给她脖子上挂了一枚圣母铜像，帮助她上马，因为她双手被捆绑着。最后，为她做了祝福。教区的茅草屋刚刚落在后面，指挥官德拉?维加就解开了女俘手上的绳索，对着远方的地平线打了一个手势，请她逃走。莱西娜考虑了几分钟，她大概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假如下次再被抓住，恐怕不会饶恕她了。因此，她摇摇头，拒绝逃跑。或许并不是担心再次被捕，而是那扰乱了这个西班牙人脑海的热烈感情。总而言之，她跟随他走，一路上没有露出丝毫的反抗情绪。他则极力拖延时间，因为心里想像着：今后二人不会再见面了。德拉?维加同她一道品尝着大路上每一步的滋味，品尝着夜空下互相不接触而睡在一起的味道，品尝着每当有机会就共同浸泡在海水里的滋味；与此同时，他顽强地克制着欲望和想像的冲动。他明白，一个贵族出身的德拉?维加，一个讲究荣誉和血统的男人，不能、也别梦想跟一个混血女子结合。如果说他指望这些日子与莱西娜骑马走在这加利福尼亚偏僻的山野上可以冷却他的爱情，那么他是在自欺欺人，因为最后不得不来到蒙特雷要塞时，他已经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坠入了爱河。告别莱西娜时，他不得不求助于严格的军纪，并顽强地发誓：永远不再同她联系了。三年后，佩德罗?法赫斯履行了对妻子的诺言，辞去了上加利福尼亚总督一职，目的是回到文明的世界去。他很高兴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他一直觉得当官是件不愉快的勾当。这对夫妻把一个个行李木箱装上骡队和牛车，集合起小小的侍从队伍，向墨西哥城进发。此前，艾乌拉里亚已经派人按照她那等级特有的盛大程度布置起一座巴罗克式的宫殿。路上，根据需要，他们在每个村庄和教区都停留几日，为的是恢复体力和接受庄园主们的款待。总督夫妇虽然脾气不好，但仍然受人爱戴，因为总督秉公执政，夫人则慷慨大方得远近闻名。“天使的女王镇”的人们拿出自己的钱物，与附近的圣加布里埃尔教区，距此二十公里远的本省最繁荣的教区的人们的钱物，汇总在一起，准备为总督夫妇举行盛大欢迎会。这个村庄是按照西班牙殖民城市的风格建造起来的，呈四方形，有中心广场，为了将来的发展和繁荣而设计得十分合理，虽说那个时代仅仅有四条主要街道和一百多家茅屋。此外，还有一家酒馆—店后充当仓库——，还有一座教堂，一座监狱；还有六座砖头、石头和瓦片建筑的房屋，是当地政府的所在地。这里虽然人口少，普遍穷困，西班牙垦殖者却以热情好客闻名，以常年家家轮流举办聚会闻名。夜间是在吉他、小号、提琴和钢琴的乐曲声中快活地度过的；周末人们跳西班牙方丹戈舞。总督夫妇的到来是自从建镇以来人们为了欢庆而找到的最佳借口。大家在中心广场四周搭建起牌楼，上面插满彩旗和鲜花；广场上，摆放了铺好雪白餐桌布的长条桌；一切能够弹奏乐器的人都被征集到晚会上来了，甚至包括两名囚犯，一听说这两人会弹吉他，便立刻解除了他们的脚镣。准备工作进行了数月之久，在此期间，人们只谈论欢迎会的事情。女人们在缝制节日服装；男人们在钉银纽扣，乐师们在排练从墨西哥城传来的舞蹈，厨师们在忙于准备那里的人们从未见过的豪华宴会。门多萨神父率领他的新信徒，带来几桶上等好酒，和为这次集会而贡献的两头母牛、几头肥猪、母鸡和鸭子。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指挥官负责维持秩序，保证总督夫妇在村内期间的安全。自从他得知莱西娜要来教区，那美丽的形象就不停歇地折磨着他。指挥官心里想：在这分手后几乎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她究竟怎么样了？在那阴暗的蒙特雷要塞里，她生活得怎么样？她是不是还记得他？在晚会之夜，所有这些问题都烟消云散了。在火把的照耀下，在音乐声中，他看到了一位令人目眩的姑娘：她的服饰和发型都是欧洲式的；他立刻认出了那双巧克力颜色的大眼睛。她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德拉?维加，立刻毫不犹豫地来到指挥官眼前，用世界上最严肃的表情面对着他。指挥官这时心儿激动得快要破碎了，很想伸手邀请她跳舞，却急匆匆地问道：“您是不是愿意跟我结婚？”这并非一时失控的冒昧之言，而是想了三年时间的肺腑之声。他早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宁肯玷污自己那高贵的血统，也一定要跟她生活在一起。他明白今后永远不能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家族或者西班牙上层社会。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他已经准备好为了莱西娜而扎根加利福尼亚，再也不离开新大陆了。莱西娜答应了他的求婚，因为自从她在门多萨神父的酒窖里垂死挣扎、是他挽救了她的生命以来，她就悄悄地爱上了他。于是，总督夫妇来天使的女王镇的成功访问就以德拉?维加指挥官和总督夫人的神秘侍女的婚礼而达到高潮。门多萨神父这时为了掩盖断耳留下的可怕伤疤而留了披肩发，虽然直到最后一分钟还在劝指挥官放弃这门婚事，但还是主持了仪式。神父劝阻的理由是，女方是混血儿并不令人讨厌，很多西班牙人跟印第安妇女结婚了；而是他怀疑在莱西娜无懈可击的欧洲小姐的外表下，埋伏着狼女的本性。佩德罗?法赫斯亲自把新娘领上祭坛，因为他确信是莱西娜挽救了他和夫人的婚姻，因为总督夫人在教化莱西娜的过程中，软化了自己的脾气，不再用歇斯底里来折磨他了。考虑到是德拉?维加救过总督夫人一命，这是传闻说的，总督决定：这是自己表现慷慨大度的好机会。于是，他大笔一挥，分给新婚夫妇一座小庄园和几千头牛羊，因为给垦殖者分配土地是在他的权限之内。总督在地图上信笔一圈，画出一个范围给德拉?维加。后来在实地勘察地界的时候，结果是该地区内包括草原、山坡、森林、河流和海滩。如果骑马走遍庄园，那需要好几天的时间。维加的庄园是这个地区最大和位置最好的一座。维加没有刻意要求财富，就一下子变成了富翁。几星期之后，当大家都尊称他为“堂阿莱汉德罗”的时候，他辞去了军队的职务，为的是全心全意地在这块土地上发家致富。一年后，他当选为天使的女王镇镇长。德拉?维加建造了一座宽敞、结实、不虚荣的大房子，砖坯砌墙，红瓦盖顶，白瓷砖铺地。室内装点了一些沉重的家具，是镇上一个西班牙木匠制作的，没有考虑美观，只求经久耐用。庄园的地理位置是得天独厚的，距离海滩很近，距离天使的女王镇和圣加布里埃尔教区只有几公里。大房子的风格是墨西哥大庄园里常见的那种，位于一处高岗上，它的正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海岸。距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有些危险的天然沥青湖。在庄园和海滩之间，有一座岩洞迷宫，那是印第安人的圣地，它像沥青湖一样令人生畏。印第安人出于对自己祖先的尊敬而不去岩洞迷宫；西班牙人也不去那里，因为里面经常发生坍塌，还因为在里面很容易迷失方向。

加利福尼亚1790－1810年(4)


德拉?维加在庄园里安置了几家印第安人和放牛的混血儿。他给牛群打上烙印，还打算根据从墨西哥城运来的种马培育良种马。他还在空余的时间里办成一个小肥皂厂；还在厨房做试验，打算找到辣椒熏肉的最佳配方。他的目的是做出一种肉干来，但是要味美，可保存数月之久而不***。这样的试验耗去他好多时间，使得天空中充满了一股火山爆发式的浓烟，海风把浓烟刮到几海里远的地方，改变了鲸鱼群的活动规律。他估计，如果能让熏肉既味美又好保存，那么可以卖给军队和海船。他觉得如果仅仅剥下牛皮和牛油而把堆积如山的好牛肉扔掉，那简直是天大的浪费。就在德拉?维加忙于增加牧场上的牛、羊、马的数量，就在他忙于领导镇务活动，就在他忙于和海船做买卖的同时，他的妻子莱西娜负责照看庄园里印第安人的生活需要。她对殖民地的社交没有兴趣，用高傲、轻蔑的冷淡态度回击关于她的闲言碎语。有人在她背后议论她那难以亲近的傲慢性格、可疑的出身、骑马狂奔的行为和在海里的裸体游泳。由于她来到天使镇时有总督夫妇保护，村中的小小社交圈子没有多问就接纳她了，但是她自己宁肯在圈子之外。很快一度在总督夫人影响下闪光过的衣服，都一一被衣柜里的毛毡虫咬烂了。她觉得赤脚和穿新信徒的粗布衣裳更为舒服。白天她就这样穿着。晚上，她估计丈夫就要回家了，赶忙洗脸、梳头，编个随意的发髻，披上一件朴素的衣裳，给丈夫一种新媳妇外表天真的印象。她丈夫由于盲目地爱妻子和忙于自己那堆事务，没有接受暴露出莱西娜内心情绪的那些表示；他希望看见妻子幸福，但是从来没有问她是不是幸福，因为他害怕她说出实话。他把妻子的奇怪举止归因于新婚女人的没有经验以及她那深不可测的性格。他宁可不去想，这位与他一道坐在餐桌旁、举止端庄的夫人，就是几年前曾经攻打圣加布里埃尔教区的那个脸上胡乱涂抹的武士！他认为如果妻子当上了母亲，或许可以治好妻子过去留下的怪习性。但是，尽管夫妻经常在床上长时间的缠绵缱绻，久久盼望的儿子直到1795年方才来到人间。莱西娜在怀孕期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和野性十足。她常常借口要舒服一些就不再按照欧洲方式穿衣和梳头。她常常在海里与海豚一道戏水。海豚成百上千地出现在海滩附近。莱西娜有个温柔的女伴陪同，她名叫安娜，是个新信徒，是门多萨神父从教区里派遣来的。安娜也怀孕了，只是她没有丈夫，她一直顽固地不说出勾引她的男人是谁。门多萨神父不愿意这个坏榜样留在印第安人中间，但是他也不愿意严厉地把她驱逐出教区，最后决定把她当做女仆送给德拉?维加夫妇。这是个好主意，因为在莱西娜和安娜之间正好出现一种非常适合她们的秘密共谋关系；这样，莱西娜有了陪伴的人，而安娜则有了保护者。是安娜首先提出与海豚共浴的。这些神圣的动物游泳时转圆圈，为了维护世界的安全和秩序。这些尊贵的动物知道这两位女士已经怀孕，便用它们那巨大的丝绸般的身躯摩擦她们，为的是她们在分娩时有力量和勇气。1795年5月，安娜和莱西娜都在同一个星期里分娩了。这一周恰恰是发生了森林大火的那一星期，著名的大火被记录在天使的女王镇历史上，被认为是建城以来最大的灾难。通常每年人们都无奈地看着某处森林起火，因为一个火星就能点燃整个干燥的草原。这不算严重，因为扫清了蒺藜，可以让下一年的嫩草有更大的生长空间。但是，这一年的大火来得太早。据门多萨神父说，这是上帝的惩罚，因为殖民地的罪孽深重，而且不思悔改。大火席卷了好几处庄园，顺便就摧毁了人工建筑，烧死了无处躲藏的牛羊。到了礼拜天，风向变了；大火在距离德拉?维加庄园几公里的地方停下来了。印第安人把这事解释为是两个出生在这里的婴儿带来的上上吉兆。海豚精神帮助了安娜的分娩，却没有帮助莱西娜。安娜用了四个小时生出了娃娃，她蹲在一张铺在地面的毯子上，厨房里的一个印第安少女给她帮忙。莱西娜却用了五十个小时才产出了婴儿，她咬住一块木头，坚强地忍受着这场酷刑。绝望了的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派人去天使镇请那个唯一的接生婆。但是，接生婆一明白胎儿在母腹中是横位并且已经无力继续挣扎时，便说她无计可施了。于是，阿莱汉德罗连忙去求门多萨神父，因为附近的人们认为神父更像是医生。神父吩咐仆人们去念玫瑰经，他给莱西娜洒圣水，随后就准备动手拉出婴儿来。纯粹是由于神父的决心大，他碰巧抓住了婴儿的双脚，没有多加考虑就用力往外面拉，因为时间不等人啊。娃娃浑身是蓝色的，脐带缠绕在脖子上。但是，门多萨神父凭借祷告和拍打，终于迫使婴儿呼吸起来。“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神父一面把娃娃放在父亲怀抱中，一面问道。父亲说：“像我祖父、我父亲和我一样，都叫阿莱汉德罗。”“叫迭戈！”莱西娜打断了丈夫的话，因为发烧和不停地流血，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为什么叫迭戈？德拉?维加家族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的。”“因为这就是他的名字！”她回答说。阿莱汉德罗已经跟她一道经受了漫长的酷刑，他在世界上最担心的就是失去她。他看到她正在大量地流血，就再也没有勇气反对她了。他的结论是，既然她在床上挣扎着给长子选择了这个名字，那么一定有很充足的理由，于是他请门多萨神父赶快给儿子施洗礼，因为这娃娃好像跟妈妈一样虚弱，如果在洗礼之前死去，那么会有危险进入净界。莱西娜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从难产的打击下恢复过来。这只能感谢她的母亲白猫头鹰。正当人们在准备葬礼用的大蜡烛时，白猫头鹰赤着脚，肩上扛着她的草药口袋，来到了女儿身边。这位印第安巫医已经有七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女儿了，也就是说，自从莱西娜走进森林去煽动部落叛乱时起，母女就没有见过面。阿莱汉德罗把岳母的突然出现归因于土著人有个通邮的体系，这是白人一直没能发现的秘密。一个从蒙特雷要塞发出的消息，即使快马加鞭，也要用上两个星期才能传到下加利福尼亚。但是，对于印第安人来说，消息到达时已经是旧闻了，因为他们早在十天前通过魔术般的传递办法就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释：为什么恰恰最需要白猫头鹰的时候，这个女人就从空中不请自到呢！白猫头鹰一句话没有说就出现在门口了。她有四十多岁，高大，结实，漂亮，因为阳光和劳动而皮肤黝黑。面庞年轻，眼睛像她女儿一样也是巧克力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头白色的烟雾。这大概就是她名字的来源吧。她不敲门，抬脚向屋内走去。阿莱汉德罗打算问她是什么人的时候，她一把推开他，毫不犹豫地走遍了大房子的复杂结构，来到女儿的病榻面前。她叫女儿原来的名字：多依布尔尼娅；母亲使用老祖宗的话语讲话，直到病危的女儿睁开了眼睛。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救命的草药，放入锅里，在炉灶上熬药。随后，开始给女儿喂药。整个屋子充满了鼠尾草的香味。在此期间，安娜以她一如既往的善良愿望，给莱西娜的儿子喂奶，因为他饿得直哭；这样，迭戈和贝纳多就开始了同吃一样的奶水、同睡在一个怀抱里的生活了。这使得二人成为一辈子的骨肉兄弟。白猫头鹰一证实了女儿可以下地走路和正常吃饭，就立刻把草药和杂物装入口袋里，看看迭戈和贝纳多：两个婴儿肩并肩地睡在同一个摇篮里。她丝毫没有表示查一查哪个是自己外孙的兴趣，就不辞而别了。阿莱汉德罗看见岳母走了，感到如释重负。他非常感谢她把莱西娜从死亡的边缘上拯救出来；但是，他宁愿她远离庄园，因为有白猫头鹰的影响，他觉得不舒服，而且庄园里的印第安人表现得非常骄横无礼。白天，他们出去干活时脸上涂抹得花花绿绿；晚上，他们像梦游患者一样在陶埙吹奏的凄楚乐声中跳舞；通常情况下，他们不理睬他的命令，仿佛忘记了西班牙语。伴随着莱西娜健康的恢复，规矩也回到了庄园。到了第二年春季，除去阿莱汉德罗之外，大家都已经忘记莱西娜曾经有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坟墓。无需医学知识就可以猜出她不能再生子女了。就在阿莱汉德罗不知不觉中，他开始疏远自己的妻子了。他一直梦想有个子女满堂的大家庭，如同这个地区的其他庄园主的家庭那样。他有个朋友生育了三十六个合法子女，还有不计其数的私生子女。那家伙从在墨西哥城的第一次婚姻得到了二十个孩子；从第二次婚姻得到了十六个，最后五个出生在上加利福尼亚，一年一个。阿莱汉德罗害怕这个不能替代的儿子出点什么坏事，如同许多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已经夭折，这样的担心让他夜里难以入睡。他养成了高声祈祷的习惯，跪在儿子的摇篮旁边，呼唤上天保佑儿子平安。莱西娜无动于衷地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口注视着谦卑的丈夫。这个时候，她觉得有些恨他。但是，随后，夫妻拥抱在床上时，温暖和体香使得二人能够和好几个小时。黎明时分，阿莱汉德罗穿上衣服，走进他的办公室。一个印第安女仆端上来一杯又浓又苦的巧克力，这是他喜欢的。随后，他与管家见面，下达有关牧场的命令；接着，开始处理当镇长应该解决的问题。白天，夫妻是分开过的，各人忙自己的事情；太阳落山后，二人重新见面。夏天，二人在长满三色堇的阳台上吃晚饭，总是有几位乐师弹奏他们工人喜欢的乐曲；冬天，则在缝纫室吃饭，那里连个纽扣都没有人钉过，缝纫室得名于室内有一幅画，上面是一位荷兰妇女在油灯下刺绣。阿莱汉德罗时常留在天使镇过夜，因为参加的晚会太晚，或者与其他的庄园主打牌要玩通宵。舞会、赌牌、音乐会和聊天占据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其他事情可做，除去户外的体育活动，那是男女都可以参加的。莱西娜什么都不参加，她性情孤僻，从开始就不信任西班牙人，丈夫和门多萨神父除外。她也没有兴趣陪伴丈夫旅行，或者参观美国走私船；她从来没有上船与海员们做生意。丈夫一年至少有一次要去墨西哥城做买卖，离家的时间长达两个月；回来时总是带回大量礼物和丝毫不能打动妻子的新思维。莱西娜恢复了长距离跑马的习惯，如今她把儿子放在篮子里，捆绑在脊背上；她已经对家务事完全丧失了兴趣，全部交给安娜代理。她还恢复了访问印第安人的老习惯，甚至访问不属于她庄园的印第安人，目的是了解他们的贫困状况并且尽力让他们摆脱贫困。白人在分配土地和奴役这里的部落时，规定了一套强制性的劳役制度，与奴隶制度的区别仅仅在于印第安人也是西班牙国王的臣民，理论上享有某些权利。实际上，他们一贫如洗，用劳役换取食物、烈酒、烟草和饲养某些动物的许可。一般地说，庄园主还是仁慈的族长，他们更多地忙于吃喝玩乐，而不是土地和劳工。不过，有时也会遇上脾气恶劣的主人，于是印第安人就要挨饿，吃鞭子了。教区里的新信徒也一样受穷，他们居住在用木棍和茅草盖成的圆形房屋里，终日做工，但是生活来源完全依靠教士的施舍。阿莱汉德罗极力想当个好东家，但是让他难过的是，莱西娜总是为印第安人提出更多的要求。他给妻子解释过几千次：在待遇问题上，自己庄园的人与其他庄园的人之间，不能有差别，因为差别会制造麻烦。门多萨神父和莱西娜由于都想保护印第安人因而结成了同盟，后来发展成为好朋友。神父已经原谅她对教区的袭击；她则感谢神父把迭戈接到人世中来。庄园主们躲避她和神父，因为她是镇长的太太，而神父则是这个地区的精神领袖。她进行主持公道的活动时，便穿上西班牙妇女的服装，梳个严肃的发髻，胸前挂上紫晶十字架，驾驶一辆豪华的旅行车——丈夫的礼物，而不是往常骑的光背大马。人们冷淡地迎接她，因为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没有哪个庄园主承认自己的祖先是土著人，都相信自己属于纯粹的西班牙血统，是白种人，有着高贵的血液。他们无法原谅莱西娜的是，她居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出身。而这一点恰恰是门多萨神父最钦佩她的地方。当人们确信她母亲是印第安人的时候，便不邀请她参加西班牙殖民者的社交活动了。但是没有人敢当面冷落她，因为大家尊敬她丈夫的社会地位和财富。人们仍然邀请她出席茶话会和舞会，因为明白她不会露面。她丈夫独自一人参加。德拉?维加用在家庭上的时间不多，他要忙于镇公所的事情，忙于庄园的管理，忙于做生意，还要调解诉讼，居民中间总是纠纷不断。星期二和星期四，他一定要去天使镇履行公务。镇长是个享有很高声誉的职务，但是职责多于称心，仅仅因为他有尽责的精神，才没有辞职。他没有贪心，也不滥用职权。他天生有掌权的本事，但不是有远大目光的男子汉。他很少怀疑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思想，尽管这些思想与美洲的现实并不吻合。对他来说，一切都是荣誉问题，都是无可非议的西班牙天主教贵族的骄傲，是傲视一切的问题。让他担心的是，儿子迭戈过于眷恋母亲、贝纳多和土著仆役，将来会不能承担与他的出身相称的地位。不过，他估计，迭戈现在还很小，还有时间纠正这个毛病。他打算只要有可能就亲自过问儿子的男子气概的培养问题，但是这种可能性总是一再拖延，总是有更为紧急的事情要处理。有时，想要保护儿子并且让他幸福的愿望，让他激动得流下眼泪。对儿子的爱让他不知所措，有刺伤的疼痛感觉。他给儿子设计了壮丽的蓝图：当个勇士，当个善良的基督徒，如同德拉?维加家族的每个成员一样，忠诚于国王，要比任何一个亲戚都富有，要拥有广阔和肥沃的土地，气候温和，水源丰富，那里的大自然是慷慨的，那里的生活是甜蜜的，而不是西班牙老家那样的穷山恶水。儿子的牛群、羊群和猪群要比所罗门国王的还多；儿子还要放养斗牛用的公牛和最优雅的阿拉伯马；儿子要成为上加利福尼亚地区最有影响的人物，要当上总督。但这是以后的事，首先应该送儿子进西班牙的大学或者军事学院深造。他盼望着到了迭戈可以旅行的年龄，欧洲能够处于稳定状态。和平是指望不上了，因为旧大陆一直没有和平；但是，可以预计人们会逐渐理智下来。听到的消息都是灾难性的。于是，他向莱西娜说明自己关于儿子的计划。可是她并不支持丈夫给儿子设计的宏伟蓝图，也不操心大洋彼岸的问题。她连旧大陆的概念都没有，只知道她可以骑马周游的这块土地；法国发生的事情更不能让她动心了。她丈夫早就给她讲过，1793年，正是二人结婚的那一年，在巴黎，成千上万渴望复仇和流血的老百姓把国王路易十六砍了头。阿莱汉德罗的一位朋友，当船长的何塞?迪亚斯，送给他一个微型断头台，这个可怕的玩具可以用来切雪茄的尖头；何塞顺便解释了法国贵族的头是如何飞的。何塞认为法国是个可怕的榜样，会把欧洲带进最大的混乱之中。莱西娜觉得把贵族送上断头台的想法颇有吸引力，因为她猜想，假如印第安人掌握了断头台，白人肯定会尊敬他们的。但是，她能准确地判断出丈夫不会赞成这些想法。他和她之间已经存在相当多的痛苦因素了，何必再增加呢。她对已经变化的一切感到惊异，看看镜子，她再也找不到狼女的痕迹了；镜子里只有一张目光严厉、嘴巴紧闭的妇女面孔。为生活在丈夫的天地之外、躲避问题的需要，让她变得谨慎和虚伪起来；她很少面对丈夫，宁愿在他背后行动。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没有想到她在用土著语言跟迭戈说话，因此，当儿子说出来的最早词语是印第安人的土话时，他既惊讶又生气。要是他早知道妻子经常利用他外出的机会带儿子去参观她母亲的部落，他肯定会禁止的。当莱西娜带领迭戈和贝纳多出现在印第安人的村庄时，白猫头鹰立刻放下手头上的活计，全心全意地来照顾他们三人。由于致命的疾病传播和西班牙人大量的征兵，部落的人口已经减少了许多。只剩下二十户人家了，而且越来越贫困。白猫头鹰给迭戈和贝纳多脑子里装满了印第安人的神话、传说；用仪式上的香草轻烟洗涤两个孩子的灵魂，带着他们去采集神奇的药草。两个孩子刚刚能够走路和拿起木时，她就派男人教授孩子打架。他们学会了使用削尖的木棒叉鱼和打猎。他们得到了一张完整的小鹿皮，包括鹿头和鹿角，让他们打猎时穿在身上做伪装。这样可以吸引大猎物，一动不动地等候猎物靠近，然后射箭。此前，西班牙人的入侵已经使得印第安人驯服了；而这时狼女莱西娜的出现使他们的血热了起来，他们回忆起她领导的荣誉之战。大家对她极为尊敬，这化做了对迭戈和贝纳多的喜爱。他们把这两个孩子视为他们自己的孩子。正是白猫头鹰带两个孩子去逛德拉?维加庄园附近的岩洞迷宫的；她教给孩子们识别一千多年前在岩壁上刻出的象征物的含义；告诉孩子们在洞内寻找方向的办法。她解释说，岩洞内分为七条神圣走向，这是灵魂漫游的基本地图；因此，在古代，先知们总是去那里寻找自我的中心，这应该与世界的中心是吻合的，那里是产生生命的地方。外婆告诉两个孩子，这种共存现象发生的时候，就从地心冒出一股烈焰来，它长时间地在空中跳舞，给先知提供光明和超自然的温暖。她提醒说，岩洞是天生的庙宇，受到一股来自天上的力量的保护，因此只有干净的心灵才能进入岩洞。她说：“岩洞会把那些带着坏心眼入洞的人活活吞下去，然后吐出他的骨头来。”她补充说，这是大仙吩咐的，如果你帮助了别人，那么就打开了身体内的空间，可以接受大仙的祝福了，这是唯一可以修炼成为奥卡伟的办法。“白人来这里之前，我们经常来这里寻找和谐以及成仙的办法。可是如今没人来这里了。”白猫头鹰告诉他们。迭戈问道：“奥卡伟是什么呀？”“是五种基本美德：荣誉，正义，尊敬，尊严和勇敢。”“外婆，我全要。”“那就得经过很多考验，而且不许哭鼻子。”白猫头鹰严肃地回答道。从那天起，迭戈和贝纳多开始单独探索岩洞了。他们在能够像外婆所教的那样记住指路的岩画之前，就用鹅卵石标出道路的方向来。他们还编造祭祀仪式，其根据既有从部落里听说和看见的，也有外婆讲述的故事。他们恳求印第安人的大仙和门多萨神父的上帝让他们获得奥卡伟。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什么烈焰从地下自然地冒出来跳舞，这可是他们始终盼望的啊。相反地，好奇心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天然的地下通道。那是他们在挪动一些石头的时候偶然发现的。而挪动石头是为了画一个魔轮，外婆画魔轮时解释说：用三十六块石头摆成一个圆圈，中心处放上一块石头，那是四条直路的发源地。他们打算把一块大圆石头放在中央，结果在挪动时旁边几块石头滚落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黑洞。迭戈瘦小灵活，向黑洞里爬去，不久发现里面有条长长的地道，很快就变得宽敞起来，足以站立了。他们回家去取蜡烛、镐头和铁铲，用了几周的时间加宽了地道。一天，贝纳多的镐头挖开了一个窟窿，从窟窿里射进来一道光线。于是，他们快活地发现自己一点点地通到了德拉?维加庄园大客厅里的高大壁炉里了。大座钟沉闷的钟声欢迎他们的到来。多年以后，他们才知道莱西娜曾经建议搬家，恰恰就是因为距离神洞太近。发现了地道以后，他们就开始用木板和岩石为加固地道而劳动了，因为地道的泥墙常常掉下碎土块；他们还在壁炉的烟囱里安装了通向神洞的暗门。壁炉高大、宽敞、有纵深，里面可以容纳一头站立的母牛，那气派与客厅的尊严是吻合一致的；阿莱汉德罗从来没有在客厅里面举办过招待会，但是却召开过政治会议。如同住宅里的其他家具一样，这里的也同样是粗糙和不舒服的，一律贴墙摆放着，好像要出售似的，上面布满了尘土，散发着陈年油脂的气味。在最为显眼的地方挂了一幅圣安东尼的油画像：他已经年事很高，骨瘦如柴，浑身脓疮，衣衫褴褛，正在抵制魔鬼的诱惑，那魔鬼是个丑陋的家伙，模样像西班牙的地貌，可是这家伙在加利福尼亚很受推崇。在一个荣誉的角落里，那里会令人钦佩不已，摆放着镇长的权杖和法衣，是阿莱汉德罗在官方场合使用的东西。那些场合包括大事到小事，大者如街道的规划，小者如许可唱小夜曲，因为如果听凭那些恋爱中的少爷任性高歌，那么村里就谁也别想睡个安生觉了。一张大木桌上方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雪松大小的铁灯，上面插着一百五十根蜡烛，始终没有燃烧过，因为谁也没有勇气把这个大家伙摘下来点燃；在客厅被打开的很少几次里，使用的是油灯。壁炉也从来没有使用过，尽管旁边随时堆积着一些粗大的树干。迭戈和贝纳多渐渐养成了从海滩上穿过地道抄近路回家的习惯。他们使用这条秘密通道，为的是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壁炉的黑洞里。两个玩得入神的孩子庄严宣誓：绝对不与他人分享这个秘密。他们也向白猫头鹰保证：只有怀着善意才进岩洞，而不是为了玩小花招。但是他们认为，在岩洞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成为奥卡伟的梦想而训练的组成部分。差不多就在白猫头鹰精心培育两个孩子的土著之根的同时，阿莱汉德罗?德拉?维加开始了对迭戈的教育工作，他的目标是让儿子成为西班牙的贵族。就是在那一年，艾乌拉里亚夫人从欧洲运来的礼物木箱到达了庄园。前总督佩德罗?法赫斯已经在墨西哥城去世，猝然死于暴怒。在一次打架时，他轰然摔倒在妻子的脚下，让她永远寝食难安，因为她始终在责怪自己杀死了丈夫。她同丈夫争吵了一辈子，一旦成为遗孀，就陷入了极大的悲伤之中，因为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多么需要这个完美的丈夫。她知道没人能够代替这个优秀的男子汉、勇敢的猎手、伟大的战士、唯一能够不低头地对付她的男子。丈夫生前，她对他没有柔情，而一看见他躺在灵柩里，涌泉般的柔情压倒了她，而且通过美好时光的回忆永远折磨着她。最后，哭得筋疲力尽的她接受了朋友们和忏悔神父的劝告，带着儿子回故乡巴塞罗那去了，那里她拥有财富和强大的家族做靠山。她时常想念莱西娜，认为莱西娜是处在自己的保护之下；她用印有金色族徽的埃及纸给莱西娜写信。德拉?维加夫妇从其中一封信里得知，总督夫妇的独生子死于瘟疫，这更让艾乌拉里亚感到孤寂难忍了。两个木箱到达时已经破损得相当严重了，因为几乎是一年前离开巴塞罗那港口的，在到达天使镇之前，已经走过不少海洋了。一个箱子里装满了豪华的衣裳、高跟鞋、羽饰帽等莱西娜很少有机会使用的物品。另外一个箱子是给阿莱汉德罗的，里面有一件有绸子衬里和著名的托莱多制造的银制纽扣的黑色斗篷，有一些西班牙最好的葡萄酒，有一套带珍珠母镶嵌的用于决斗的手枪，有一把意大利钝头剑以及剑术师曼努埃尔?艾斯卡兰特写的《剑术和决斗手册》。内容就像第一页说明的那样，汇编了“当你需要用西班牙军刀或者钝头剑为荣誉而毫不犹豫地战斗时的最有用知识”。艾乌拉里亚夫人不能寄出更合适的礼物了。阿莱汉德罗已经有好几年不练剑了。现在有了教材，他可以温习自己的知识，为的是教儿子剑术，可儿子还不会擦鼻涕呢。他请人给迭戈制造了一把钝头剑、一件装填棉花的胸甲和一个微型面具；从此，他养成了每天跟儿子一起锻炼两个小时的习惯。在剑术上，迭戈表现出与其他竞技活动一样的天赋；但是，他并不像父亲要求的那样认真对待；迭戈认为，剑术仅仅是他和贝纳多一道玩耍的游戏之一罢了。这两个孩子长期的同伙关系让阿莱汉德罗忧心忡忡，他觉得这是儿子性格中的弱点，因为儿子已经到了承担自己命运的年龄了。他对贝纳多有好感，把这孩子与仆人中的印第安人区别开来；无论如何，他是看着贝纳多出生的。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他坚持认为，如果没有上帝安排的这种具有明确目的的区别，世界就会充满了混乱。他喜爱的例子就是法国，由于那场可诅咒的大革命的过错，法国的一切都翻了天。那里的人已经不知道谁是谁了，政权像个硬币一样传来传去。阿莱汉德罗经常祷告，恳求上帝别让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西班牙。尽管无能君主们的交替不可宽恕地使得西班牙帝国陷于崩溃之中，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君主制的神圣合法性，因此也就没有怀疑过他参与其中的等级制度以及他所属的种族、国家和信仰的绝对优越性。他认为，迭戈和贝纳多天生就是不同的，永远不会一样，他们越是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将来的问题就会少些。贝纳多无须别人催促，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是，当迭戈听到父亲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总会放声大哭。莱西娜根本不帮助丈夫实现那套教化的企图，她仍然把贝纳多当成亲生儿子对待。在她的部落里，谁也不会因为出生而比别人高一等，只有凭借勇敢或者智慧比较高低；按照她的观察，现在就说他们之中哪个更勇敢或者更聪明为时尚早。迭戈和贝纳多只有到了睡觉的时候方才分开：分别跟随妈妈上床去了。他们会被同一条狗咬，被同一群蜜蜂蜇，会同时闹麻疹。一个人搞恶作剧，用不着区分是迭戈还是贝纳多的过错；强迫两个人并肩弯腰，各打五十大板；他们认罚，并不吭声，因为他们认为本该如此。除去阿莱汉德罗，大家都把他们看成兄弟，不仅因为二人一刻也不分离，而且因为他们一眼看上去长得十分相像。太阳把两个人的皮肤晒得一样黑。安娜给二人做了同样的棉布裤子；莱西娜给二人按照印第安人的发型剪发。必须注意观察，方能看出贝纳多有着印第安人的脸型；而迭戈长得高，瘦弱，眼睛像母亲一样，是巧克力色的。后来，两个人都学会了剑术师艾斯卡兰特关于击剑的最新知识；学会了不用马鞍的骑术；学会了使用皮鞭和绳索，学会了像蝙蝠那样双脚倒挂在屋檐上。印第安人教他们在海里潜水，从岩石上割下海贝；教他们在白天跟踪猎物一直到捕获；教他们制作弓箭；教他们忍受痛苦和疲劳而不加抱怨。到了给牲口打烙印的季节，阿莱汉德罗带他们去圈牲口，让每人拿着牲口套或者绳索，帮助干活。这是西班牙贵族唯一的体力劳动，更多地具有体育锻炼的味道。这个地区的牧场主们集合在一起，各自带上儿子、牧牛人和印第安人，他们把牲口圈在一起，分门别类，打上各自的烙印，随后登记在册，以免混乱和盗窃。那时也是屠宰的季节，因为需要收获皮革、腌肉和炼油。屠夫们个个是不寻常的骑手，他们能够在飞奔中用匕首刺入公牛的后颈窝，因此是套牛活动中的老大，常常需要提前一年聘请他们工作。他们来自墨西哥和美洲大草原，带着自己训练有素的马匹和双刃长匕首。牛一被放倒在地，剥皮的工人就扑上去剥皮，短短几分钟之内，牛皮就被完整地剥下来了；割肉的工人负责把各个部位的牛肉切下来分类；最后是印第安妇女出来收集油脂，放入大锅里熬炼，接着装进用牛膀胱、肠子和皮革缝制的皮囊里去。妇女还负责鞣制皮革，打磨皮革，总是要没完没了地跪着干活。血红色会让公牛发狂，因此总会有马被牛角顶破肚子，总会有牧牛人被踢倒或者被顶死，总会看到那个千头魔鬼急促地狂奔在尘土飞扬的地狱里；总会欣赏到头戴白色草帽的牧牛人骑在骏马上，他们挥舞着绳索，皮带上别着闪亮的匕首；总会听见牛群狂奔的隆隆声、人们激动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和狗的狂吠；总会闻到动物身上散发的气味、牧牛人的汗臭、印第安妇女隐秘的体香，最后这种气味总会让男人永远迷惑不解。圈牲口的工作结束后，村里要在连续几天的晚会上庆祝胜利完工；无论穷人还是富人、白人还是印第安人、年轻人还是殖民地上的少量老人，统统出席晚会。又吃又喝，食物丰富之极；跳舞的人们一直跳到昏头转向地倒在音乐声中，乐队是从墨西哥城请来的；晚会上时常穿插着打赌，打架，斗鸡，斗狗，斗熊，斗牛和斗老鼠。一夜之间能把干活期间挣来钱全部输光。晚会到了第三天以门多萨神父主持的弥撒而告终。神父用皮鞭抽打着喝醉的人，把他们赶到教堂里去；他手里端着一杆火枪强迫诱奸了新信徒姑娘的男人结婚，因为他早就计算过，每次圈牲口过去九个月之后，总会出生一大批没有明确父亲的娃娃。遇到干旱之年，就得牺牲野马，把牧草让给牛群。迭戈要与牧牛人同去。但是，这一次贝纳多拒绝同行，因为他知道去做什么事情，他忍受不了。他们要圈住马群，用火药和狗群吓唬马群，快速驱赶马群，把它们赶向悬崖。它们在盲目的狂奔中纷纷落下悬崖。几百匹野马扑向空中，摔到谷底后，不是头裂就是四肢骨折，一批压在另外一批上面。最幸运的马是立即摔死，垂死挣扎的要在几天的时间里，躺在满是苍蝇的腐尸堆里；腐肉的臭气引来了狗熊和秃鹫。迭戈必须每周两次前往圣加布里埃尔教区，去听门多萨神父讲解小学基础知识。贝纳多总是陪同前去。神父最后还是接纳了贝纳多旁听，尽管神父认为让印第安人受过多的教育是没有必要的，甚至是危险的，因为教育会把一些大胆的想法灌输到他们脑子里去。贝纳多不像迭戈那样灵活敏捷，往往会落后，但是他有恒心，不甘落后，哪怕挑灯熬夜，烛火烧着了睫毛，也要温习功课。他性格内向、安静，与迭戈突如其来的快活脾气形成鲜明对照。他以无条件的忠诚态度支持迭戈干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如果出事，他不动声色、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可主意根本不是他的，而是迭戈心血来潮的结果。自从他会站立走路以来，就承担起保护这位吃同一母乳的兄弟的责任；他相信迭戈将来是要干伟大事业的，就像白猫头鹰神话故事里的英雄武士一样。迭戈认为安安静静地关在房间里是活受罪，因此总是千方百计地从门多萨神父的监视下溜到外面去。上课的内容一个耳朵听了进去，在还没有从另外一个耳朵跑出去之前，要能够迅速背诵下来。他凭借快速记忆成功地骗过了门多萨神父；但是过后他必须一字一字地教会贝纳多。这样仅凭纯粹的多次重复，他最后也都掌握了功课。他贪玩的固执程度可与贝纳多顽强的学习态度媲美。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之后，二人成交：迭戈帮助贝纳多读书，贝纳多则陪迭戈练剑、练绳索和皮鞭。“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必要学习那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迭戈愤愤然地说道。那一天他花了好几个小时背诵同一首拉丁文讽刺歌曲。贝纳多回答说：“早晚都会有用的。这就跟练剑一样。我可能一辈子也当不上龙骑兵。可是学会用剑并不多余啊。”在上加利福尼亚，除去传教士，很少有人会读书、写字，因为都是粗人，几乎全部是农夫出身，仅有一点肤浅的文化知识。没有可看的图书，在偶然来信的情况下，大约总是坏消息吧，结果收信人就不急于去找神父解读了。但是，阿莱汉德罗渴望教育，他奋斗了几年的时间，从墨西哥城里请来了一位老师。那时，天使镇已经不是阿莱汉德罗看着诞生的四条街道的小村了；已经变成旅行者的必经之路，变成了商船水手的休憩场所，变成了蒙特雷省的贸易中心了。而省会蒙特雷由于距离实在过于遥远，大部分省府公务就在天使镇处理了。除去政府官员和军官之外，居民是混血人，被称为“开化人”，以区别纯种印第安人和仆役。另外一个阶层是高贵血统的西班牙人。镇上已经有了斗牛场和一家刚开张的妓院，由三个会做买卖的印欧混血女郎和一个来自巴拿马的高大的黑白混血女人组成，后者的价钱是固定的，收费高昂。有一座特别的建筑物是供镇长和地方议员开会的；有时也充作法庭和剧场，上演说唱剧、道德说教剧和爱国教育剧。在中心广场上，建造了一座凉亭，是给乐师们准备的，他们在黄昏时分人们散步时演奏音乐给大家助兴；未婚的青年男女，在父母的监督下，三五成群地显示自己，小伙子们来自一个方向，姑娘们来自另外一个方向。那时，还没有旅馆；实际上，要等过十年以后才办起了第一家旅馆；旅客们那时下榻在有钱有势的人们家中，凡是要求投宿的人，总会有吃有喝有床铺的。鉴于如此飞速的进步，阿莱汉德罗认为有必要在镇上设立学校，但是没有人与他分忧。于是，他独自出钱，坚持不懈，终于办起了蒙特雷省的第一所学校，后来在好多年里都是唯一的一所。学校开学的时候，迭戈恰恰满了九岁。那时门多萨神父宣布自己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迭戈，做弥撒和驱逐魔鬼除外。学校就是一座大棚子，里面黑暗，布满了尘土，好像牢房，位于中心广场的一个街口上，摆设了十二条铁板凳和一条悬挂在黑板旁边的皮鞭。老师是个微不足道的窝囊废，一点点权威就能把这种人变成残暴的人。迭戈的运气很糟糕：他是第一批学生，同学们都是男孩，是镇上尊贵家庭的子弟。贝纳多不能上学，尽管迭戈一再恳求父亲。阿莱汉德罗觉得贝纳多的雄心是值得称赞的，但是他仍然决定：不能开这个先例，因为如果同意贝纳多入学，那么就应该让别的印第安孩子入学。可是，老师早就明白无误地宣称，如果有印第安人把鼻子探进他所说的“神圣的知识殿堂”，他就要求辞职。迭戈因为需要课下给贝纳多补课，因此无须皮鞭的警示，上课特别注意听讲。学生里有个名叫加西亚的孩子，是一名西班牙士兵和一家酒馆女主人生出来的儿子，智力较差，长得肥胖，扁平足，喜欢傻笑，是老师和同学欺负的对象，因此总是受折磨。迭戈出于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主持正义的愿望，变成了加西亚的保护人，赢得了这个小胖子五体投地的敬佩。门多萨神父由于忙于种地、养牛和教化印第安人，时间过去了好几年也没有去修理教堂的屋顶，那还是狼女进攻时损坏的。那一次，他们用爆炸的火药挡住了印第安人的进攻，但是爆炸也震动了教堂的根基。每当他在做弥撒中把圣饼举向神坛时，目光不可避免地会落在剧烈颤抖的拱梁上；神父感到惊慌，下决心要修理教堂，绝对不能让拱梁落在聚会的人们头上。但是，随后他不得不去照料其他事情了，就把决定忘记了，直到下一次弥撒时方才想起来。与此同时，大量的白蚁在吞噬着木柱。终于，发生了门多萨神父非常担心的事情。幸亏，事情发生时大厅内只有一人，否则的话可就是一场大灾难了。屋顶坍塌是地震引起的，因为这里是地震高发区，流经这里的河叫做“地震中的耶稣”。屋顶只砸到了一个人头上：阿维阿尔神父，他是从秘鲁来圣加布里埃尔教区考察的圣徒。坍塌的轰隆声和飞扬的尘土引起了新信徒们的注意，他们纷纷赶到现场，立即动手清除瓦砾，挖掘那位倒霉的客人。人们在大梁下面发现了阿维阿尔神父，他像个蟑螂一样被砸得稀烂。无论怎样推理，他肯定死了，因为大家用了大半夜的时间才把他挖出来；在人们挖掘的同时，这可怜的人一直在大梁下面无声地淌血。但是，上帝显示了奇迹，这是门多萨神父的说法，大家终于把阿维阿尔神父从废墟下抬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呼吸。门多萨神父仅仅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自己那点可怜的医学知识根本挽救不了阿维阿尔神父的性命，无论神力的帮助有多大。他没有耽搁下去，立即吩咐一个新信徒带上两匹马去找白猫头鹰。在那几年的时间里，门多萨神父早已经查明印第安人对白猫头鹰的崇敬是完全有道理的。恰巧，在发生地震的次日，迭戈和贝纳多也来到了教区，带来几匹纯种骏马，这是阿莱汉德罗送给传教士们的礼物。没有人出来迎接和感谢这两个少年，因为大家都在忙着清除地震的废墟和照顾垂死挣扎的阿维阿尔神父。于是，两个孩子就自己拴好马匹，留下来参加救灾的活动了。这样，当白猫头鹰跟着那个去找她的新信徒飞马来到教区时，两个孩子也在现场。在那几年里，她虽然增加了一些皱纹，白发长得更长了，模样变化却很小，仍然是十年前跑到德拉?维加庄园拯救莱西娜的性命时的那个结实和永葆青春的女人。这一次她带着类似的使命来到教区，仍然携带着她的草药口袋。由于白猫头鹰拒绝学习西班牙语，而门多萨神父的土著语言词汇十分有限，就由迭戈来做翻译了。大家早已经把受伤的神父平放在食堂里一张粗糙的用木棍制作的餐桌上，周围聚集了教区的居民。白猫头鹰仔细查看了伤口，那还是门多萨神父包扎的，但是他没敢缝合伤口，因为伤口里面是些破碎的骨头。巫医用她那有经验的手指摸摸伤员的全身，清点一下应该修整的地方。她对外孙说：“你告诉那个白人：除去这条腿，一切都有办法治疗，因为这条腿已经腐烂了。我要先把它锯下来，然后再管别的地方。”迭戈丝毫不加戒备地大声翻译出来，因为无论如何阿维阿尔神父几乎是个死人了。可是，迭戈刚刚翻译出外婆的诊断结果，半死的神父却慢慢睁开了发火的眼睛。“该死的，我宁可死掉！”他坚决地叫道。白猫头鹰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与此同时，门多萨神父在用力撬开伤员的嘴巴，仿佛在对付拒绝喝牛奶的婴儿，插入他那有名的漏斗。有人从漏斗处灌进去两勺紫色的糖浆，那是白猫头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的宝贝。就在人们忙着用碱水洗一把锯木头的锯子和准备包扎用的棉布时，阿维阿尔神父已经进入沉睡之中了，大约要十个小时以后他才能苏醒过来，那时他的残肢已经止血，他的神智已经清醒，情绪会是平静的。白猫头鹰已经用粗针大线缝合了十几处伤口，用蜘蛛网、神秘的油膏和绷带把伤员包扎起来了。门多萨神父则吩咐新信徒轮班日夜不间断地祈祷，直到病人痊愈为止。所有这些方法产生了效果。出乎种种预料之外，阿维阿尔神父迅速地康复了，七个星期之后，已经坐在人抬的轿子上，登上了返回秘鲁的大船了。贝纳多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从阿维阿尔神父身上切除下来的可怕的大腿；迭戈一辈子也忘不了外婆那糖浆的神奇威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迭戈经常去外婆的部落，恳求外婆讲出那药水的秘密。可是外婆一再拒绝他的要求，理由很简单：一种如此神奇的药水不能让个顽童掌握，否则的话，小家伙肯定会用在恶作剧里。迭戈一时冲动——如此冲动的结果就是挨揍——，偷窃了一葫芦麻醉神药，他暗暗保证：绝对不用于切除人的四肢，而是用在好事上；但是，宝贝一到手，他就开始计划用神药捞取好处的办法了。这个机会出现在6月的一个炎热的中午：他跟贝纳多游泳回来，游泳是贝纳多唯一可以胜过迭戈的体育项目，因为贝纳多有耐力、镇定的品格和勇气。就在迭戈挥动双臂拍打浪涛而筋疲力尽的时候，贝纳多可以长时间地屏住呼吸，停止手臂运动，任凭海底的神秘潮流带着自己走。假如海豚来了，它们会马上包围贝纳多，如同马群一样，连最桀骜不驯的马儿也喜欢贝纳多。当没人敢靠近一匹发怒的公马时，贝纳多会小心翼翼地上前，用脸蛋贴贴马耳朵，悄悄说几句神秘的话，直到马儿平静下来，整个地区还没有人能比这个印第安少年更快、更好地驯服小公马。那天下午，他和迭戈听见了加西亚惊恐的叫喊声，学校里那批爱寻衅打架的学生又一次在折磨加西亚了。他们是五个人，领头的叫卡洛斯?阿卡撒尔，他是全校学生中年龄最大、最令人生畏的家伙。他智力低下得如同虱子，但是总能发明出残酷整人的新鲜方法。这一次，他们脱光了加西亚的衣裳，把他捆绑在树干上，从头到脚涂抹了蜂蜜。加西亚声嘶力竭地尖叫，与此同时五个刽子手兴致勃勃地看着乌云般的蚊蝇和成队的蚂蚁向加西亚发动进攻。迭戈和贝纳多迅速地估量了周围的情况，明白自己处于毋庸置疑的劣势。他们不能与卡洛斯及其帮凶打仗，可是这事也不能求助外援，因为会被看成是胆小鬼。迭戈笑眯眯地走到他们面前。他身后的贝纳多则咬紧牙关，握紧了拳头。“你们干什么呢？”迭戈装做不明白的样子问道。“白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除非你想跟加西亚一起完蛋！”卡洛斯回答说。他的部下发出一阵大笑。“跟我毫无关系。不过，我一直想拿这个胖子当诱饵去骗狗熊。把这身脂肪浪费在蚂蚁身上大概太可惜了。”迭戈漫不经心地说道。“狗熊？”卡洛斯嘟囔着问道。

加利福尼亚1790－1810年(5)



“我用一头狗熊跟你换加西亚。”迭戈郁郁不乐地建议道，一面用个小木签剔指甲。“你能从什么地方捉到狗熊？”打架的头子问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打算把狗熊活捉回来并且给它戴上一顶帽子。卡洛斯，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送给你。不过，我需要加西亚去抓狗熊。”迭戈回答道。五个家伙商量起来了。与此同时，加西亚在出冷汗，而贝纳多在发愁，他估计这一回迭戈要失败了。通常抓活熊是用来斗牛的，常用的方法需要力量、娴熟的技巧和好马。几个有经验的骑手围住狗熊，用骏马拦住它的去路，与此同时，一个牧牛人充当诱饵，在狗熊前面挑逗它。这样，渐渐把狗熊诱惑到牲口圈里。但是这样的娱乐常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因为有时熊比马跑得快，可以跳出包围圈，常常会扑向附近的人。卡洛斯问道：“谁帮助你啊？”“贝纳多。”“就是这个印第安野孩子？”“只要我们有加西亚当诱饵，我和贝纳多可以单干。”两分钟后，双方成交。那几个残忍的小子走了。与此同时，迭戈和贝纳多给加西亚解开了绳子，帮助他在河里洗掉蜂蜜和鼻涕。贝纳多问迭戈：“我们怎么抓活熊啊？”“现在还不知道。我得想一想。”迭戈回答说。可是贝纳多丝毫不怀疑迭戈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他们用了几天的时间为恶作剧准备必要的东西。发现一头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宰牛的地方，熊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是死牲口的血肉气味吸引了它们。但是，两个人可对付不了一头以上的熊，尤其是带小熊的母熊。他们必须找到一头单独走动的熊。这事也不大困难，因为在夏季多的是单独的熊。加西亚声称病了，有好几天的时间不出门。但是，迭戈和贝纳多强迫他出来作陪，理由是不可推翻的：如果他不作陪，那么就回到卡洛斯那群小流氓手里去。迭戈开玩笑地说，实际上，我们是要拿你当诱饵。但是，他一看见加西亚双腿发抖，就发了善心，让他跟贝纳多一道参加计划中的行动。三个孩子分别告诉母亲，他们要在教区里过夜，因为门多萨神父每年都要庆祝圣胡安节。三人一大早就走了，坐着一辆由两头老母骡拉着的大车，上面装着套绳。加西亚害怕得要死；贝纳多有些担心；迭戈吹着口哨。他们离开庄园的住宅不远，很快就放弃大路，钻进了“卵石小道”，印第安人认为“小道”中了邪。母骡太老，小路高低不平，迫使他们慢慢腾腾地前进。这给了他们按照地面上的足迹和树皮上留下的抓痕来确定方向的时间。三人来到了阿莱汉德罗的木材厂，该厂供应住宅和修船用的木材。就在那时，母骡的惊叫声预告了熊就在附近。木材厂的工人们去参加圣胡安节的庆祝会了。附近没有人影。只见一座木板房周围堆满了原木，地上丢下一些锯子和斧头。三人给母骡卸套，把它们牵到木板房里，为的是保护它们。接着，迭戈和贝纳多去设置陷阱。与此同时，加西亚在木板房里监视着附近的动静。这个胖子从家里带出一大堆食物，因为他一紧张就想吃东西，所以早晨一出家门嘴巴里就不停地咀嚼。他隐蔽在木板房里，注意着迭戈和贝纳多的活动。迭戈和贝纳多把绳索从两棵大树上最粗壮的枝干中间穿过去，放上套索，这个办法是他们从牧牛人那里学来的；中间部分尽可能放好树枝，上面蒙上鹿皮，这是他们跟印第安人出门打猎时使用的东西。鹿皮下面，他们安放了一块新鲜兔肉和一团用***水浸泡过的诱饵食物。随后，他们去木板房吃加西亚的食物。三个小伙伴事先就准备在森林里住两天。但是，没有让他们等候那么长的时间，因为不久熊就出现了，是母骡首先发出了警报。这是一头身躯高大的老公熊。它前进起来像个颤抖的肉团，毛色深黑，左右摇晃，动作出奇的灵活和优美。孩子们没有被熊的温顺、好奇的样子所欺骗，他们知道熊的本领，只盼望着风别把人和骡子的气味带给它。如果熊攻击木板房，大门是抵挡不住的。熊在附近兜了两圈，很快发现了那个像麋鹿的东西。它举起两个前腿，张开了双臂。于是，孩子们看见了它的全身。这是一头身高两米多的大家伙。它发出一声可怕的咆哮，威胁性地拍拍熊掌，立即以全身的体重扑向鹿皮，一巴掌打碎鹿皮下的支架。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摔倒在地了。但是，它马上镇定下来并且站起来了。它用巴掌再次攻击假鹿皮。于是发现了下面隐藏的兔肉，两口就吞了下去。它扯碎了鹿皮，寻找一点比较耐吃的食物。由于没有找到，它再次站立起来了，有些困惑。它向前迈了一步，逐渐接近了套索，启动了陷阱的机关。一刹那间，绳索拉紧了。熊被头朝下吊在两棵大树中间了。孩子们立刻毫无顾忌地欢呼起来了，庆祝胜利；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在空中摇晃的大熊折断了树枝。三人吓坏了，赶忙躲藏到木板房的骡子后面去，一面寻找自卫的家伙。与此同时，大熊在外面已经劈开腿站在地上了，极力把右腿从套索里挣脱出来，因为折断的树枝还跟套索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呢。大熊挣扎了好长时间，它是越来越缠绕不清，越来越愤怒了。结果由于挣脱不开，它就拖着树枝前进。贝纳多故作镇静地问迭戈：“现在怎么办？”“等等看。”迭戈回答说。加西亚发觉两腿中间有点热，又看到裤子下面湿了一片，便失去控制，号啕大哭起来了。贝纳多立即扑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巴。但为时已晚。大熊听见了哭声。它转身向木板房走来，一巴掌打在大门上，木板房本来简陋，经过如此的晃动，几块木板从房顶上脱落下来了。屋内，迭戈面对着大门口，手持皮鞭等候。贝纳多随手捡起一根铁棒挥舞起来。幸运的是，大熊由于从树上摔下来而有些疲惫，加之腿上树枝的缠绕让它感到不舒服。它无精打采地又拍了一下大门，便磕磕绊绊地向森林走去了。可是，它没能走远，因为腿上的树枝钩在木材厂的原木堆上了，猛然拉住了大熊。孩子们这时已经看不见熊了，但是在好长时间里听得见它那绝望的咆哮，慢慢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喘息，最后连喘息也停止了。“现在怎么办？”贝纳多又问迭戈。迭戈宣布说：“现在应该把它搬到车上去。”“你疯了？千万可别出去！”加西亚哀求道。这时，他的裤子又脏又臭。“我不知道它能睡多久。它个子很大，估计外婆的安眠药水是按照大人计算的。我们应该快点动手，要是它醒过来，我们就完蛋了。”迭戈下令道。贝纳多二话没说，表示服从，他一向如此。可是加西亚不肯动作，蜷缩在他自己制造的尿坑里，有气无力地抽噎着。他们发现熊脊背朝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是***直接打击的结果，距离木板房不远。迭戈的计划考虑到熊可能睡倒在树上悬挂的套索里，那样他们就可以把车子放在下面，然后慢慢把熊从树上直接放到车子上。可是，现在他们不得不设法把大家伙抬到车上了。他们从远处用一根木棍试探着触动它一下。大熊一动也不动。于是，孩子们走到它跟前。它比想像的要老：一个熊掌上缺少了两个指头；几个牙齿是破损的；身上有不少地方脱了毛，还有一些旧伤疤。大熊的呼吸冲到了孩子们的脸上。但是，不能为这个后退。他们动手捆住熊的嘴巴和四肢。起初，他们临时想出来一些预防措施，不过一旦它真的醒来，这些措施肯定没有用处。后来，一发现它睡得很死，他们就加快了动作。不久，大熊被牢牢地捆绑起来了。接着，孩子们去找可怜的骡子，它们被吓得动弹不了了。贝纳多对骡子用了耳边说悄悄话的办法，就像他对付烈马那样。骡子果真听了他的话。加西亚小心谨慎地向前靠近，确信大熊真的打呼噜了，他才迈步。可是，他身上实在臭不可闻，迭戈和贝纳多打发他去小溪里洗澡，冲洗裤子。两个人使用牧牛人抬木桶的办法：把两股绳子系在倾斜的车子一端，再把绳子从大熊的身躯下边穿过，绕到熊上边，拉向骡子的位置，把绳头系在骡子身上，吆喝骡子拉动大熊。试验了两次，他们终于把熊拉动了。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熊拉到了车上。他们耗费了好大力气，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他们终于达到了目的。二人像疯子一样地拥抱、欢呼和跳跃，从来没有这么自豪过。他们把骡子套上车，准备回村。可是上路之前，迭戈拿出一罐从他家附近淘出来的沥青，倒在大熊头上，再戴上一顶墨西哥草帽。他们筋疲力尽，浑身像落汤鸡，散发着熊的臭味；而加西亚则仍然紧张得缩成一团，几乎站立不住，身上还有牛棚的气味，穿着湿漉漉的衣裳。这个活计让他们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光，不过最后赶着骡子踏上“卵石小道”的时候，他们还有两个小时的天亮时间。他们加快了步伐，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进入了官道。从那里再向前，吃尽了苦头的骡子们就是凭着本能前进了。与此同时，熊在绳子的捆绑中不停地喘息。它虽然从白猫头鹰的麻醉剂里苏醒过来了，但是依然糊里糊涂。他们走进天使镇时，天已经大黑了。借助两盏油灯，他们松开了熊的下肢，但是仍然捆着上肢和嘴巴。他们把它赶下车子，站立在地上。它还有些昏头昏脑，但是愤怒依旧。孩子们开始喊叫起来了。立刻，家家户户有人举着火把，提着灯笼跑了出来。街道上挤满了好奇的人，观赏着这个简直不可想像的场面：迭戈用绳子牵着一头身躯无比高大的熊：它头戴一顶草帽，两脚摇来晃去地前进。贝纳多和加西亚则走在后面，用棍子催促大熊迈步。在随后好几周的时间里，三个孩子耳边总是听到有人喝彩和赞扬的声音。到此时，三人才有充裕的时间考虑这一冒失勾当的严重性，才有时间从家里的惩罚下恢复正常。没有什么能够冲淡这一冒险活动的光辉胜利。卡洛斯?阿卡撒尔和他的帮凶此后再也没有骚扰过他们。抓熊的英雄事迹，被夸大和渲染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经过口口相传，随着时间的推移，由采购水獭皮的商人带过了白令海峡，进入了俄罗斯。迭戈、贝纳多和加西亚没有能躲过各自父母的棒打。但是没人对他们的冠军称号提出异议。不错，白猫头鹰麻醉剂的事情，他们始终守口如瓶。他们的战利品大熊，被关进牲口棚里，在几天的时间里经受着围观者的嘲弄和骚扰。与此同时，村里在寻找最棒的公牛，准备决斗。但是，迭戈和贝纳多可怜老熊，在决斗的前一夜，把熊放回了森林。10月，村里人已经没有别的话题可说的时候，海盗来袭击了。他们突然扑了过来，凭借着多年作恶的经验，乘坐着一艘双桅帆船，悄悄地靠近了海岸，那船上装备着十四门轻型火炮；他们曾经去过南美洲，绕过夏威夷群岛之后，顺风驶向上加利福尼亚。他们的目标是捕捉从美洲开往西班牙王室金库的珍宝货船。他们很少袭击陆地，因为重要的城市都有自卫能力，而其他村镇则非常贫穷。可是，他们有好长时间不走运了；海盗们需要新鲜的淡水和燃烧一点身体的能量。船长决定袭击天使镇，尽管他并不指望在镇上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只需要粮食、烧酒和给小伙子们开心的机会。他们估计不会遇到抵抗，因为事先他们就臭名远扬了：他们自己散布了一些血腥和破坏的恐怖故事，说他们如何把男人剁成肉酱，挑破怀孕妇女的肚子，把小孩插在铁钩上，悬挂在桅杆上当做战利品。野蛮的声誉有利于他们的行动。进攻时，他们只要放上几炮吓唬一下就行了，或者呐喊一阵再露面，就足以吓得居民慌忙逃跑；这样，无须麻烦他们动手就可以收获战利品了。海盗们抛锚后，准备进攻。这一次，双桅帆船上的火炮用不上了，因为距离天使镇太远，村子在射程之外。他们划着小艇登陆，牙齿咬住匕首，手中握着砍刀，好像一群魔鬼。半路上，他们偶然看到了德拉?维加庄园。这座高大的住宅，那结实的砖墙、红色的屋顶、攀缘在墙壁上深紫的三色堇、种满橘树的花园、那富饶和宁静的气氛，都让海盗们感觉到它那无法抵御的诱惑，因为这些家伙长时间在喝发绿的臭水，在吃发臭的腊肉以及坚硬得赛过石块的虫蛀饼干。无需船长咆哮：目标就是这个村庄，他手下的人立即扑向庄园，一路上又打狗又开枪，迎面杀死了两个偶然出来的印第安花匠。这个时候，阿莱汉德罗正在墨西哥城，购买一些比家中那些粗笨的东西漂亮一些的家具、做窗帘用的金边丝绒、结实的银制托盘、英国餐具和奥地利生产的玻璃杯。他盘算着，用这份大礼可以打动莱西娜的心，看看能不能一下子让她放弃印第安人的习惯，向他希望的优美的欧洲式的家庭转变。他的生意一路顺风，可以第一次高兴地像个贵族那样生活了。他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为土耳其地毯讨价还价的时候，有三十六个丧尽天良的海盗正在践踏他的家园呢。莱西娜被狗群的狂吠惊醒了。她的房间位于一个小塔楼上，这是这座平庸、沉重的住宅里唯一独出心裁的地方。熹微的晨光照耀着橘红色的天空，光线从窗户里射进了房间。窗户上既没有窗帘，也没有百叶窗。她披上一件睡衣，赤脚来到阳台上，看看狗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第一批袭击者正在推动花园的大门。她没有想到外面会是海盗，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海盗。但是，她没有停下来调查他们是些什么人。迭戈这时十岁，父亲不在家时，他就跟妈妈一个床睡觉，他看见母亲穿着睡衣在快跑。莱西娜顺手抓住墙上的军刀和匕首。自从丈夫退伍以后，这些武器就没有用过；但是始终保持锋利的状态。她一面下楼，一面呼喊着仆人们。迭戈也从床上跳起来了，跟在母亲身后飞跑。房子的大门都是橡木制作的，如果阿莱汉德罗不在家，大家就用沉重的铁杠从室内插门。疯狂的海盗撞击着这个难以逾越的障碍。这为莱西娜提供了分配武器和布置守卫阵地的时间。迭戈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看见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几乎没有他熟悉的妈妈气味。母亲在几秒钟之内已经变成了狼女。她的头发直立起来了，眼睛里一股凶狠的目光让迭戈产生了幻觉的形象。她露出牙齿，嘴巴里喷出唾沫，好像发怒的狗，一面用土著话向仆人们发布命令。第一批海盗从一层楼的百叶窗口冲进来的时候，莱西娜立即挥舞军刀和匕首迎上前去。尽管海盗们发出一片呐喊声，迭戈还是听见了一声快活多于恐惧的吼叫，仿佛从地下冒出，经过母亲的全身，震动了墙壁。莱西娜仅仅穿了薄薄一件睡衣，她挥舞着军刀和匕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迅猛动作迎接海盗；她的目光让强盗们刹那间吃了一惊。这宝贵的一瞬间为仆人们提供了开枪的机会。随着枪声一响，两个海盗迎面倒地；第三个摇摇晃晃。但是，已经没有再装填火药的时间了。十几个家伙已经从各个窗口爬了上来。迭戈抓起一个沉重的铁烛台，上前保护母亲。与此同时，莱西娜一面抵抗一面退向客厅。她的军刀已经丢了，眼下她双手握住匕首向周围逼近的海盗胡乱猛刺。迭戈把烛台扎进一个海盗的生殖器，那家伙扑通向后摔倒。但是，迭戈没有来得及给那家伙一棍子，因为有人粗暴地一脚踢到他的胸骨上，让他整个身体撞到了墙壁上。迭戈不知道自己在墙角下发蒙了多少时间，因为后来人们关于海盗袭击的说法是众说纷纭、互相矛盾的。有人说袭击持续了几个小时，有人说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海盗们烧杀劫掠，凡是路上遇见的人无一幸免；凡是不能盗走的就毁坏，在踏上通往天使镇的路之前，放火烧毁了全部家具。迭戈恢复了知觉的时候，坏蛋们还在住宅里寻找财物；烟火已经从门缝里钻进来了。尽管胸口疼痛得厉害，他咬牙站起来。他不得不轻轻呼吸，磕磕绊绊地前行，一面咳嗽，一面呼唤着母亲。他在客厅的一张大桌子的下面发现了母亲，她细麻布的睡衣上全是血迹；但是，她还清醒，眼睛是睁开的。她使出浑身的力量命令道：“儿子，快藏起来！”随后又陷入了昏迷状态。迭戈拉住母亲的双臂，以惊人的毅力用力拽起妈妈，因为他胸骨受了伤。他拽着母亲向壁炉方向前进。终于，他打开了秘密的小门——这个秘密只有他和贝纳多知道——，把母亲拖进了地道。他从里面关闭了小门，周围是一片黑暗；他让母亲的脑袋枕在他膝盖上，口中喊着“妈妈”、“妈妈”，哭着，喊着，恳求上帝和部落的各位神仙保佑妈妈别死掉。海盗袭击时，贝纳多也在床上。他和母亲睡在用人的房间里，位置在住宅的另外一端。他和母亲的房间比一般仆人的没有窗户的屋子要大一些，因为那房间还充当熨衣室，安娜亲自主管这项任务。阿莱汉德罗总是要求衬衫的横褶一定要熨平；安娜为能够亲自熨衣服而自豪。除去一张铺有草垫的小床和一个特大号的木箱里面收藏着她那点可怜的财产，房子里还有一张长条工作台和一个放熨斗的火盆；此外，还有两个大竹筐，里面放着干净衣裳，是安娜准备第二天熨平的。地面是黄土的；一条色彩鲜艳的毛料披风挂在门梁上充当屋门；担任采光和通风的就是两个小窗口。贝纳多没有被海盗的呐喊声吵醒，隔壁的枪声也没能让他醒来。是母亲安娜的剧烈摇晃才迫使他从好梦中来到这个纷乱的世界。他以为像以往一样，是大地在晃动呢。但是，母亲没有给他多想的时间，拽住他一只胳膊，狂风般地用力一举，两步跨到房间的另外一头，猛然一推，把儿子塞进了一个大竹筐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别动弹！明白吗？”她的口气是斩钉截铁的，让贝纳多觉得母亲说话时有股心底的仇恨。他从来没有看见妈妈变过脸色。他母亲的温柔性格是有口皆碑的，总是那么温和而开朗，尽管她并没有很多开心的理由。她一向毫无顾忌地溺爱儿子，忠心耿耿地为东家效力，心甘情愿地过着卑微的生活，心中没有任何忧虑。但是，眼下，这个最后与贝纳多同在的人，已经变得铁石心肠了。她抱起一捆衣裳，盖在孩子身上，把孩子压到竹筐的底部。贝纳多被白雾般的衣裳所包围，衣浆的气味和恐惧的心理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听见了闯进房间的海盗们的叫喊声、谩骂声和笑声。安娜迎接他们的到来，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为了不让强盗们发现儿子，她准备尽量拖延时间，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加利福尼亚1790－1810年(6)


海盗们本来是急急忙忙的，他们只要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个仆人住的房间，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能他们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转了半圈。但是，那个年轻的印第安女子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挑战的样子和准备自杀的决心：圆圆的面庞，披着夜间用的头巾，还有宽阔的胯部和坚实的胸部。海盗们已经有一年四个月漫无目的地漂泊在大海上，不曾有过注视女人的快乐。刹那间，他们以为看到了海市蜃楼，如同在远海上多次折磨过他们的情景一样。但这时，安娜身上甜蜜的体香被他们闻到了。于是他们忘记了其他急忙的事情。他们一把扯碎了她身上的粗布衣裳，扑到了她身上。安娜没有挣扎。她用死一样的沉默忍受着他们随心所欲地犯下的罪孽。她被强盗们压倒在地上的时候，头部就在贝纳多藏身的竹筐附近。他能够一一数着母亲微弱的呻吟声，尽管被强盗们急促的喘息声冲淡了不少。贝纳多蜷缩在衣筐里没有动弹，亲身感受到了母亲被强暴的全过程，他被吓得瘫痪了。他蜷缩在筐子里，心里一片空白，浑身冒冷汗，恶心得浑身颤抖。时间漫长得好像无限，他意识到了绝对的寂静和烟火的气味。他又等待了片刻，直到实在无法忍受时，因为他觉得要被憋死了，方才低声叫唤着母亲的名字。没人回答。他再次喊叫，没有用处。最后，他大着胆子从筐子里露出脑袋来。从门外正在飘进来阵阵浓烟。但是，火焰还没有过来。紧张和麻木让贝纳多无法动作，他不得不费了好大力气方才离开了筐子。他看见母亲仍然躺在被海盗推倒的地方，浑身赤裸，长长的黑发像扇子一样分散在地面，整个脖子已经被切断。贝纳多在母亲身旁坐下，拉起她一只手，一言不发地望着。后来，他在好几年的时间里都是一言不发。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沉默的样子，沾满了母亲的鲜血。那时海盗们已经登船远去多时了。天使镇的居民在清点伤亡的人数，急忙灭火，没人想到应该去德拉?维加庄园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后来还是门多萨神父被一种不能置之不理的强烈预感所提醒，率领了六个新信徒赶忙去查看庄园。火焰已经烧毁了家具，吞噬了一些房梁。但是，房子还是坚固的，神父到达时，大火已经自动熄灭。烧杀的结果是五人死亡，包括安娜，还有一些人受伤。大家找到安娜时，她就是凶手们离去时的样子。门多萨神父面对着悲剧场面惊叫道：“求上帝保佑我们吧！”他用床单盖住安娜的遗体，用健壮的双臂抱起贝纳多。这孩子吓呆了，目光发直，面庞痉挛，妨碍了下巴活动。“莱西娜夫人和迭戈在什么地方？”神父问贝纳多。可是孩子没有听人说话的样子。神父把贝纳多交给一个印第安女仆。她把他抱在怀里，好像婴儿一样摇晃，用土著语言哼唱着悲伤的祈祷词。与此同时，神父重新在房子里转着，呼喊着莱西娜和迭戈的名字。在地道里，时间一成不变地流逝着，因为阳光照射不到那里去。在绝对漆黑的地道里没有办法估计时间。迭戈无法猜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外部的声音和浓烟也传不到洞中。他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可是还要等待下去。与此同时，莱西娜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虚弱不堪。为了不打搅母亲，迭戈始终保持不动的姿势，无论胸口呼吸时像刀子剜心一样地疼痛，还是双腿麻木得难以忍受，他还是耐心地等待着。有一段时间，疲倦压倒了他，几乎入睡；但是，随即苏醒，周围一片漆黑，疼痛让他感到眩晕。他觉得自己要冻成冰块了，有好几次他想晃动四肢。但是，没有办法克服的困倦袭上大脑，他再次打起盹来，渐渐陷入棉花般的白雾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就在这样的昏睡状态里度过了。后来是莱西娜发出了一声呻吟并且动弹了一下。迭戈立刻惊醒过来。一发觉母亲还活着，他立刻恢复了活力，幸福的感觉沐浴着全身，一面狂热地低头亲吻着母亲的面颊。迭戈万分小心地抬起母亲那变得像大理石一样沉重的头部，轻轻放在地面上。他用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恢复了腿部的活动。随后，他终于可以爬行着去找蜡烛了。那些蜡烛是他和贝纳多藏起来准备求仙用的。外婆在用印第安人的语言问他：五种最根本的美德是什么？他只想起了勇敢，其余的忘记了。在烛光的照耀下，莱西娜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和儿子被关闭在黑洞里了。她没有力气问儿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能用谎话安慰儿子，只是告诉儿子：把她的睡衣撕开，用布条包扎她胸部的伤口。迭戈用颤抖的手指把睡衣撕成布条；他看到母亲的肩窝下有一处深深的刀伤。他不知道应该继续做什么才好，于是继续等候母亲的吩咐。“迭戈，我要没命了。你得出去找人帮助。”片刻后，莱西娜低声说。迭戈算计了一下：如果从岩洞出去，他可以跑到海滩，从那里再去找人求救，而且不会被坏蛋发现，但是要耗费很多时间。他灵机一动，决定应该冒险从壁炉的秘密小门那里去查看一下家中的动静。小门位于火炉使用的木柴堆的后面，从那里看一看是不会被发现的，即使室内有人也没有关系。他一拉开地道的翻门就立刻感觉到刺鼻的烧焦气味以及烟雾的冲击。他急忙后退。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这可以更好地掩护自己。他静悄悄地像猫一样爬行，穿过秘密小门，躲藏到木柴堆后面。椅子和地毯已经被熏黑了；圣安东尼的油画像已经完全被烧毁；屋顶的大梁和墙壁在冒烟，但是火焰已经熄灭。房子里充斥着一种不正常的宁静气氛。迭戈猜测屋内已经没人。这给他增加了前进的勇气。他小心地沿着墙根爬行，一路又流泪又咳嗽，最后走遍了一层的每个房间。他无法想像人们是死光了呢，还是都跑光了。在门厅的废墟里，他看见了一片遭难的混乱状态和斑斑的血迹。但是，那里没有他在黎明时分亲眼看见倒下的男人尸体。这些疑问让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一场可怕的噩梦里，或许安娜通知吃早饭的声音可以让他醒来。他沿着仆人的住房的方向一一检查，烟雾让他感到窒息，每当他打开一扇房门或者绕过墙角的时候，烟雾就迎面扑来。他想起母亲还在垂死挣扎之中，决定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忘记了什么叫谨慎，在大房子无尽无休的走廊里几乎是盲目地飞跑，直到突然撞到一个结实的身体上，有两只强有力的胳膊抓住了他。惊吓和受伤的肋骨疼痛让他大叫起来；他觉得恶心的感觉又来了，几乎要昏迷过去。“是迭戈！仁慈的主啊！”他听见了门多萨神父洪亮的声音，闻到了神父那身旧教士服的气味，前额感觉到了神父毛茸茸的面颊，于是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放肆地哭起来，胡乱地呕吐起来。门多萨神父已经把全部幸存者送到圣加布里埃尔教区去了。对于莱西娜和她儿子不在幸存者中间，他的唯一解释是他们被海盗劫持了，尽管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一带有劫持事件的发生。他知道在别的海边地区发生过为了获取赎金而绑架人质的事件，或者抓人是为了贩卖。但是，在这个美洲偏远的海岸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事件。他无法想像应该如何把这个可怕的消息通知阿莱汉德罗。神父在另外两位居住在教区里的方济各会教士的帮助下，尽可能地减轻了伤员们的疼痛，尽可能安慰了其他一些受袭击伤害的人。明天，他必须去天使镇，因为埋葬死者和清点损失的沉重任务在等候着他。他感到筋疲力尽了，但是心中总感觉十分不安，他不能跟大家一道前往天使镇，而宁愿留下来，再把整个住宅检查一遍。正是在这个时候迭戈撞到了他的怀抱里。多亏了门多萨神父用毛毯把莱西娜包裹了起来，把她放进神父那辆破车，及时送到了教区，让她捡了一条命。来不及去请白猫头鹰了，因为深深的刀伤还在流血。莱西娜显然在衰弱下去。油灯下，传教士们首先用甘蔗酒灌醉了她，接着洗涤伤口，随后用弯铁丝的夹钳，把刺入锁骨的海盗匕首尖头拔出来。最后，他们用一块烧红的铁片烧炙伤口。莱西娜则咬着一块木头，就像她分娩时那样。迭戈堵住自己的耳朵不敢听母亲的痛苦呻吟，他为自己在恶作剧中浪费了麻醉剂而自责和难过：如果有麻醉剂，母亲就可以免去这场折磨了。母亲的痛苦是对他偷窃麻醉剂神药的可怕惩罚。教士们给迭戈脱去了衬衫以后，发现海盗那一脚把迭戈从颈部到腹股沟的肉都踢得青紫。门多萨神父估计，迭戈会有几根肋骨折断。他亲手给迭戈做了一个牛皮束腰，里面用藤条支撑起来，免得触动胸口。迭戈暂时不能弯腰和举手。但是，有了这个束腰，他在短短的几周内就恢复了胸部的全面活动。而贝纳多则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因为打击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迭戈的苦头。贝纳多有好几天的时间处于那石头般的状态，就是门多萨神父发现他时的样子：目光固定不动，牙关咬紧不开，人们不得不用漏斗给他喂玉米羹。他参加了死难者的集体葬礼，目睹了母亲灵柩下葬的过程，没有流下一滴泪水。迭戈昼夜都陪伴在他身边，一刻也不让他单独行动。当人们逐渐发觉贝纳多已经有好几周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迭戈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不可推翻的事实了：贝纳多或许永远不会说话了。印第安人说，贝纳多把舌头吞进肚子里去了。门多萨神父强迫贝纳多用弥撒酒和蜂蜜漱口；随后，又用硼砂涂抹贝纳多的喉咙，给他在颈部上热膏药，喂他金龟子粉。由于神父想出来的这些办法毫无效果，于是选择了驱邪的极端手段。此前神父从来没有做过驱逐魔鬼的活动；如今尽管他知道驱邪的方法，却感到自己没有能力做如此邪恶的勾当。但是，这一带没有别人能做此事。如果要找一位经过宗教裁判所批准的驱邪法师，那就得去墨西哥城。坦率地说，门多萨神父认为：没有必要。他深入地学习了有关的书籍，随后绝食两日，以示准备，最后与贝纳多一道关在教堂里，跟魔鬼做徒手搏斗。毫无结果。失败后，门多萨神父得出结论：精神创伤把可怜的孩子变成野蛮人了。神父不再关心贝纳多的病情了。他把讨厌的喂食工作委托给一个女新信徒。神父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他很高兴履行自己的教区职责，喜欢帮助天使镇的居民从不幸的事件中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乐意处理墨西哥城的上司们要求的官僚烦琐小事：这是他职务中最沉重的工作。正当人们已经把贝纳多当做无可救药的白痴加以舍弃时，白猫头鹰出现在教区，她要把贝纳多接到森林中的小村子去生活。神父同意她的做法，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贝纳多才好，尽管他并不指望白猫头鹰的魔术能够成功治愈贝纳多的病，因为他自己的驱邪术都失败了。迭戈因为不能陪同这个同奶兄弟而难过得要死，可是他不敢离开母亲。莱西娜还不能从病榻上下来。再说，神父也不允许他戴着束腰骑马。这是两个孩子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长时间分离。白猫头鹰查明贝纳多并没有把舌头吞进肚子里去。舌头是完好无损的。她诊断的结果是，他的沉默是一种挑战的形式：不说话，是因为不愿意说话。她估计，在吞噬着孩子的无声怒火的下面，有着深不可测的悲伤海洋。她不打算安慰孩子，或者说给他治疗，因为按照她的意见，贝纳多有充分的权利保持沉默。但是，她教给他通过观察星星的办法与母亲的灵魂交流，还使用不同部落之间的印第安人做买卖时说的符号语言与同类人对话。她还教他吹竹笛。通过不断的练习，贝纳多后来能让这个简单的乐器发出类似人说话的各种声音。大家刚刚让贝纳多安静下来，他就清醒了。清醒后的第一个症状就是有了强烈的食欲。用不着通过那些残酷的方法来给他喂食了。第二个症状就是与一个名叫夜光的女孩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夜光比贝纳多大两岁，之所以名叫夜光是因为她出生在暴风雨之夜。她长得矮小，脸上带着松鼠的表情。她对待贝纳多亲切而自然，从来不提他的说话障碍；她成了他的稳定不变的伴侣，不知不觉中她代替了迭戈。两人除去夜里之外，从来不分开。晚上，他去白猫头鹰家睡觉；她回自己家的茅屋。“夜光”经常带他去河边；她完全赤身裸体，一猛子扎到水里去游泳。与此同时，他总是寻找可以分心的办法，不去看她的身体，因为已经十岁的他仍然记得门多萨神父关于肉体诱惑的教导。贝纳多不脱裤子跟随她身后游起来，很奇怪她会有与自己同样的耐力在冷水里像鱼一样地游。夜光能够背诵出自己部落的神话故事，总是不厌其烦地讲给他听。同样，他也不厌其烦地听。贝纳多觉得这女孩的声音甜蜜得如同香脂，惶惑地倾听着她的声音，而在不知不觉中，他对她的爱慕开始溶化了心中的坚冰。他重新像个同龄的孩子那样玩耍了，只是不说话，也不哭泣。他和她经常与白猫头鹰在一起，帮助她做治病和“跳大神”的活计，有时采集草药，有时制造药水。贝纳多重新微笑的时候，外婆认为不能再为这孩子做其他事情了，已经到了送他回德拉?维加庄园的时候了。她要主持标志着夜光第一次来月经的仪式。这女孩在几天之内冷不防就进入了少女时期。这个突然的转变并没有疏远她和贝纳多的关系；恰恰相反，似乎更加亲近了。告别的方式是她带他又一次去河边，用她的第一次经血在一块岩石上画上了两只飞鸟。她说：“我们就是这飞鸟。永远在一起飞。”贝纳多十分激动，他吻吻她的面颊，随后飞跑而去，好像心中有火焰一样。一直等待着贝纳多归来的迭戈，整天伤心得像只孤儿狗。这一天终于看见贝纳多出现在远方，他欢呼着跑上前去欢迎贝纳多。但是，他迎面抱住贝纳多的时候，明白了他的同奶兄弟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贝纳多骑着一匹借来的马，他长大了，粗鲁了，头发长了，有着成年印第安人的仪表，目光里闪烁出一种秘密的爱意。迭戈惊慌失措地停下了脚步。可这时贝纳多已经下马，把迭戈拥抱在怀里，不费力地举起了迭戈，二人又重新成为像从前一样不可分离的手足兄弟了。迭戈觉得贝纳多的灵魂已经恢复了一半。贝纳多不说话，他觉得无关紧要，因为二人之间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的心思。让贝纳多惊讶的是，短短几个月里，被大火烧毁的住宅已经完全重建起来了。阿莱汉德罗打算抹掉海盗们来过的一切痕迹，利用这次不幸事件来改善住宅情况。他是在海盗袭击后六个星期回到上加利福尼亚的，满载着准备让妻子惊喜的豪华器具，结果看到的是，连一条狗都没有出来迎接他，住宅里空空如也，里面的家具变成了灰烬，家里人都不在。唯一出来迎接他的是门多萨神父。他从神父口中得知了已经发生的事情。神父领他来到了教区。这时，莱西娜开始迈出了康复的第一步，身上还裹着绷带，一只胳膊上吊着三角带。在死亡之路涉足的经历，一下子夺去了莱西娜鲜嫩的面容。阿莱汉德罗去墨西哥城时，妻子年轻又漂亮；而不久后，仅仅三十五岁的妻子却已经像中年妇女了：头发中出现了几缕银丝；对于丈夫买来的土耳其地毯或者银制餐具没有丝毫的兴趣。情况是糟糕的。但是，正如神父所说，有可能会更坏。阿莱汉德罗决定把这苦难的一页翻过去，因为不可能惩罚那些外来的强盗，现在他们可能已经航行在前往中国海的途中了。他动手整修庄园的住宅。在墨西哥城里，他已经看到了贵族阶层的人们是怎样生活的了；他决心模仿他们。这不是出于虚荣，而是为了迭戈将来能继承一座大豪宅，如同他为自己大兴土木而辩解所说的，为了子孙满堂。他定购了建筑材料，派人去下加利福尼亚请各种工匠——铁匠、陶瓷匠、雕刻匠、画匠。这些工匠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在原来大房子的基础上加高了一层楼，室内增加了长长的拱廊和瓷砖地面，餐厅里加了阳台，庭院里增加了乐队使用的凉亭，小小的阿拉伯式的喷水池，四周增加了铁栏杆，安装了木门，整个住宅增加了彩绘玻璃窗。在大花园里，设立了雕像、石凳、鸟笼、花盆、大理石水池——中间有海神尼普顿和三条美人鱼，这是印第安工匠准确地从一张意大利绘画上临摹下来的。贝纳多来到庄园时，豪宅已经铺上了红瓦，墙壁上画好了桃红色的壁画，为布置房间而从墨西哥城采购的物品袋纷纷开包。阿莱汉德罗宣布：“只要莱西娜一恢复健康，我们就为新房子举办开幕典礼，搞一个让大家一百年都会记得的庆祝晚会。”但是，晚会迟迟不办，因为莱西娜总是能找到拖延的新借口。贝纳多教迭戈使用印第安人的符号语言。两个人用自己发明的手势丰富了这一语言；如果心灵感应术或者笛子音乐失效，他们就用手语沟通。有时，如果涉及比较复杂的事情，那么就求助于粉笔和黑板，但是必须偷偷地进行，免得各自通过猜测来理解。学校的那位老师通过教鞭教会了村里几个幸运的白人子弟掌握了字母表；但是，从识字到流畅地阅读之间还有一道深渊。无论怎么说，老师仍然不接受印第安人的孩子入学。迭戈无论多么调皮捣蛋，最终成为优秀学生了。于是，他第一次明白父亲对教育热衷的原因了。他开始阅读一切能弄到手的书籍。剑术师曼努埃尔?艾斯卡兰特的《剑术和决斗手册》向他揭示出一系列崇高的思想，类似印第安人的英雄奥卡伟，因为里面谈到了荣誉、正义、尊敬、尊严和勇敢。从前，他仅仅限于吸收父亲剑法课上的讲解和模仿教材里的图示动作。但是，当他开始自己阅读书籍时，方才知道剑法不单单是掌握剑，而且还是一种精神艺术。那时，何塞?迪亚斯船长送给阿莱汉德罗一箱子图书，那是一个旅客在厄瓜多尔上岸时忘记在他船上的。箱子到达庄园时依然完好，打开后发现里面有着丰富的内容：史诗和小说，书页已经发黄，经过了多人的翻阅，散发着蜂蜜和蜡烛的气息。迭戈如饥似渴，狼吞虎咽地阅读起来，尽管父亲看不起小说，认为小说里多有虚妄、低级错误和与他无关的个人悲剧。对于迭戈和贝纳多来说，这些书籍是一种上瘾的东西；他们反复阅读多次，最后可以大段背诵下来。他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变小了，二人开始梦想着去地平线那边的国家冒险。迭戈到了十三岁依然像小孩；可是，贝纳多如同许多印第安儿童一样，已经成长得像大人了。他那古铜色面庞的无畏神情，只有在与迭戈密谋策划什么事情时才变得柔和起来，只有在抚摩马匹和偷偷去看夜光时才变得亲切一些。那段时间，夜光长得不多，瘦小，但是面容令人难忘。快乐的性格和美丽的容颜使她远近闻名。在她刚满十五岁时，有几个部落的最佳武士已经在为她争风吃醋了。贝纳多终日生活在忧心忡忡之中，他担心哪一天去看她时，她已经跟别的男人跑了。贝纳多的外表给人一个假象：不十分高大，肌肉不十分发达；但是，他力气之大出乎许多人意料；干体力劳动时有着牛一般的耐久力。他的沉默也是假象，这不仅是因为人们以为他发傻，而且还因为他好像很悲伤。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可以进入他的内心世界，真正深入了解他，听见过他笑声的人屈指可数。他总是身穿新信徒的裤子和麻布衬衫，腰间系着束腹带，冬季加上一件五颜六色的毛料披风。一条发带把他浓密的头发拢到脑后，辫子垂到背部的一半地方。他为自己是印第安人而自豪。迭戈则相反，尽管他动作像个运动员，脸被阳光晒得发黑，可仍然有一副少爷公子的虚假外表。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眼睛的样子和桀骜不驯的性格；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高大的骨架、坚毅的相貌、天生的高雅气质以及求知的好奇心。父母都给了他勇往直前的精神，有时达到近似疯癫的程度。但是，天晓得他从哪里得到的顽皮天赋，因为他的祖先大多是沉默寡言的性格，没有人表现得如此淘气。贝纳多则如此相反，他平和得令人惊愕。迭戈安静不了几分钟，一会一个主意，就是把一辈子的时间都用上，也不能一一付诸实施。迭戈到了十三岁这个年龄，已经可以在剑术比赛里战胜父亲了。在掌握皮鞭的技术方面，庄园里还没有人能超过他。是贝纳多用牛皮给他做了一条皮鞭，他总是卷成一团挂在腰间。一有机会就拿出来练习一气。他用鞭梢可以摘花，可以灭掉蜡烛，也可以打掉父亲嘴巴上叼的雪茄，而不会伤及面颊。但是，如此胆大妄为的举动从来没有想过。他和父亲的关系属于害怕加尊敬；说话时称父亲为“您”；从来不当面质疑父亲的权威性，虽然几乎总是在父亲背后解决他想要解决的事情，这更多的是调皮而不是反抗，因为他盲目地崇拜父亲，接受父亲关于荣誉的严肃教诲。他为自己是英雄熙德的后代而自豪，是纯粹的贵族血统；但是，他并不否认自己还有另外一半是土著血统，因为也以母亲有过武士的经历而骄傲。就在阿莱汉德罗总是意识到自己属于贵族社会阶层和拥有纯粹血统而极力掩盖儿子是个混血儿的同时，迭戈则高傲地以此为荣。迭戈与母亲的关系充满亲密和爱意。但是，他绝对不能跟妈妈撒谎；而对父亲，他时不时地要说谎话。莱西娜后脑勺有眼睛，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性格坚毅，令人信服。镇长一职使得阿莱汉德罗经常前往蒙特雷总督府。一次，莱西娜利用丈夫不在家的机会，带着迭戈和贝纳多回到了白猫头鹰的村子，因为她想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但是，这件事跟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为了避免麻烦而没有告诉丈夫。随着年龄的增加，这夫妻二人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大，仅凭夜间的拥抱已经无法调和了。只有对往日爱情的思念还能帮助他们生活在一起，虽说各自是生活在十分疏远的世界里，而且二人之间几乎无话可说了。结婚初期，阿莱汉德罗热情的爱欲总是那么急迫，曾经不只一次外出时走到半路掉转马头回家，飞奔上几十公里，就为了跟妻子再待上两个钟头。妻子的绝顶美貌让他赞叹不已，欣赏起来总是心潮涌动，欲火燃烧；但是，他同时又为妻子的混血身分而感到难堪。他出于骄傲而装做不知道殖民地吝啬的社交圈子在排斥他的妻子。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把那种小看妻子的态度看成是妻子的过错；他妻子不做半点让步以求得对她的混血身分加以谅解，她不随和，敢于对抗挑衅。起初，为了适应丈夫的习惯、辅音刺耳的语言、固定的思想、阴暗的宗教信仰、住宅的厚墙、紧巴巴的衣裳和羊羔皮的短靴，她是做了巨大努力的。但是，这番力气如同大力神一样，结果反而被打败了。出于对丈夫的爱，她曾经试图放弃自己的出身，努力变成西班牙人；但是，没有成功，因为她仍然用土著语言做梦。莱西娜没有把去印第安人村庄的理由告诉迭戈和贝纳多，因为她不想吓住他们。可是，他们还是猜测出来这是一件特殊秘密的事情，不能说给任何人听，尤其不能告诉阿莱汉德罗。白猫头鹰已经在半路上等候他们了。此前，部落不得不迁移到更遥远的山区去，这是白人驱赶他们的结果，因为白人继续在强占土地。殖民者越来越多，越来越贪得无厌了。上加利福尼亚大面积的处女地由于殖民者的放牧和贪婪开垦而缩小了。从前，山坡上长满了四季常青的绿草，有一人多高；四处都有泉水和小溪；春季，田野里开满了鲜花。但是，殖民者一来到这里，牛群践踏草原，啃光了牧草，山坡干枯，开始沙化。白猫头鹰在多次外出采药活动中看出了未来的危险，明白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侵略者的脚步，自己的印第安民族很快会灭绝。她建议部落寻找另外的草地，要远离白人。随后，她亲自指挥部落的迁移，最后搬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去了。外婆已经为迭戈和贝纳多准备了一个仪式，比考验武士的勇敢精神还要全面。她认为他们没有必要用铁钩穿进胸骨再吊在大树上，因为年岁太小，再说也没有必要考验他们的勇气。相反地，她打算让两个孩子接触“大仙”，请“大仙”显示一下他们的命运。莱西娜像往常一样很有节制地告别了两个孩子，告诉他们：十六天以后，当他们完成了成人仪式的四个阶段的时候，她再来找他们。白猫头鹰背上了工作袋，里面装有乐器、烟斗、草药和法器。她迈开大步，向原始山丘进发。两个孩子背着的唯一行李就是毛毯，他们不提任何问题，跟在外婆后面急行。旅程的第一阶段，他们在密林里走了四天，仅仅喝了几口水支撑着身体，最后饥饿和疲倦让他们两人产生了一种不正常的清醒状态。大自然向他们显示了自己种种神秘的光辉，他们第一次体会到森林的丰富多彩、林间清风的旋律、野兽们在身边的出没，有些猛兽往往陪同他们走上好大一段路程。起初，让他们吃苦的有枝叶的划伤和抽打，有超常规的浑身疲劳，有肠胃深不可测的空洞感。但是，第四天，他们飘浮在迷雾中行走了。于是，外婆决定他们可以进入仪式的第二阶段了，命令他们挖掘一个半人高、一人直径的深坑。与此同时，她准备篝火烧烤石块，孩子们则砍下树枝，削成细棍，在深坑上面搭建一个圆顶，最后用毛毯蒙好。这个圆形的住屋象征着大地母亲，他们要在里面净化自己，按照灵魂的指引，进行寻找一种显灵的旅行。白猫头鹰点燃了一堆圣火，火堆四周围着石块，圣火代表着创造生命的力量。三个人喝水，吃了一把核桃和干果。随后，外婆命令两个孩子脱光衣裳；接着，她用手鼓和木铃伴奏，吩咐他们跳舞，疯狂地跳舞，一口气连续跳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他们倒地为止。她把两个孩子带进圆屋里。此前，她已经在里面放好了滚烫的石头。现在，她给他们喝下一种曼陀罗药水。两个少年陷入热石块散发的蒸汽之中，陷入烟斗发出的香烟之中，陷入魔法草药和药水引起的幻觉之中。在随后四天的时间里，他们不时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给圣火添柴，重新烤热石块，吃几口谷物。有时，睡上一会，浑身流着大汗。迭戈梦见自己在冰水里与海豚们一道游泳；贝纳多梦见了夜光那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外婆用歌声和祈祷给他们做指导。与此同时，屋外有来自各个时期的幽灵在游荡。白天，麋鹿、野兔、狮子和狗熊走近圆屋；夜里，狼群和野狗凄厉地嚎叫。一只老鹰在天上盘旋，不疲倦地监视着他们，直到他们准备进入仪式的第三阶段，老鹰才向远方飞去。外婆给他们每人一把匕首，允许他们带上毛毯，把他们分别派遣到相反的方向去：一个向东方，一个向西方；指示他们可以吃找到或者猎获到的食物，但绝对不能吃任何一种蘑菇；要在四天后回来。她说，既然这是“大仙”的决定，那么在这四天里，他们会看到幻象，否则的话这一次就不会有幻象了。要想重新考试就得再过四年的时间。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将会有四天的时间供他们休息和恢复正常的生活，然后回到村子里去。迭戈和贝纳多在前几个阶段里体力已经消耗得很多了，因此在黎明的曙光下相见的时候，几乎认不出对方了。他们脱水，眼窝深陷，有幻觉者那种热烈的目光，灰土色的皮肤紧包着骨头，神情十分忧伤，尽管分别在即，二人还是大笑起来了。激动地拥抱之后，各自踏上了征程。他们漫无方向地走着，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感到饥饿和害怕，以草根和种子为食物，后来饥饿迫使他们用弓箭猎取小鸟和老鼠。夜幕降临后不能前进，他们就准备篝火，然后睡觉，冷得浑身发抖，周围有幽灵和森林里的野兽威胁。醒来时，浑身被冻得僵硬，疼痛得深入骨髓，与这样极度的疲倦常常同时而来的感觉，还有那令人惊愕的敏锐洞察力。贝纳多走了不多的几小时之后，发觉身后有什么在跟踪他。但是，回头去看时，看见的只有树木，大树像安静的巨人一样在监视着他。贝纳多走在森林里，处于叶子闪闪发光的蕨类植物的怀抱中，弯曲的橡树和散发香气的冷杉近在咫尺。这是个宁静的绿色空间，缕缕阳光穿过树叶落在草地上。这是个神圣的地方。这一天过去了大部分时间之后，那个胆怯的跟踪者方才露面。原来是头没有母亲的小马，它实在太小了，四条腿还在打弯，皮毛黑得像夜幕。虽然它刚刚出生十分娇嫩，而且巨大的孤独压迫着这个孤儿，贝纳多却可以猜测出它将来一定会长成一匹骏马。贝纳多明白这是个魔幻般的动物。马总是成群结队地活动，通常是在草原上。这匹小马孤零零地在森林里做什么？他用最优美的笛声招呼它。但是，小马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不动。它流露出不信任的眼神，鼻孔翕动着，蹄子在颤抖，不敢向前靠近。贝纳多摘下一把鲜嫩的牧草，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把牧草放入自己口中，开始咀嚼起来，然后用手掌托着食物，伸向小马站的地方。它犹豫了好长时间之后，方才迈出摇摇晃晃的几步。终于，它伸长了脖子，走过来闻一闻这个绿色的草团，一面用栗色眼睛发出的纯真目光观察着那少年，一面猜测着他的企图，一面盘算着如果遇到麻烦时撤退的路线。可能它喜欢看见草团，因为突然间它那天鹅绒般的小嘴巴触动了那伸出来的手掌，准备品尝一下那奇怪的食物。贝纳多轻声说道：“这跟你母亲的奶不是一回事，可是也管用。”这是三年来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他觉得每个单词都是在心里组成的，现在像棉花球一样涌上喉咙，这句话在口中翻转了几圈，经过咀嚼，从牙齿间冒出来了，就像他送给小马的草团一样。他心里有什么东西打破了，是个沉重的泥罐；他全身的愤怒、内疚和可怕的复仇誓言，一一在一场不可阻挡的洪流中泛滥开来。他跪倒在地，一面哭泣，一面呕吐出一种绿色的苦泥巴，因为长时间回忆起那个失去了母亲、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童年的不幸的早晨而浑身颤抖。呕吐使得他的肠胃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小马后退几步，有些害怕，但是没有离开。等到贝纳多平静下来、可以起身并且找到一个水坑洗脸的时候，小马来到了他身边。从那时起，在以后连续三天的时间里，他和小马没有分开过。他教给小马用蹄子寻找嫩草，帮助它四蹄站稳并且开始跑步，夜里拥抱着小马睡觉，给它温暖，吹笛子让小马开心。“你的名字就叫‘龙卷风’吧。你会喜欢这个名字的，为的是你将来跑得像龙卷风一样快捷。”他用笛声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因为他说完那第一句话之后又重新躲避到沉默之中去了。他想，应该把小马训练出来送给迭戈，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礼物给那个优秀的兄弟。可是，到了第四天，他醒来时，小马已经走了。迷雾已经散去，太阳用拂晓的熹微亲吻着山林。贝纳多四处寻找龙卷风，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它的名字，最后他明白了：小马不是来这里物色一个主人的，而是来给他指路的——他应该走的生活之路。于是，他猜测出来，他的精神导师就是马；他应该发挥自己的长处：忠诚，有力量，坚忍不拔。他决定：自己的星座就是太阳；自己的自然要素就是山林。此时此刻，龙卷风大概正奔驰在山林里，去和自己的群体会合。迭戈的方向感不如贝纳多，他很快就迷失了方向。他也不大善于狩猎，仅仅抓住一只小老鼠。剥去皮毛之后，只剩下一点可怜的骨头了。最后，他不得不吃蚂蚁、蚯蚓和蜥蜴。饥饿和连续八天的严格要求已经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了，他已经没有力气预防周围的危险了。但是，他下定决心，绝对不受后退思想的诱惑。白猫头鹰事先解释过，这个漫长考试的目的就是告别童年、变成男子汉。他不打算半途而废、让外婆失望。但是，想哭的欲望压倒了他的决心。他从来不知道孤独为何物。他是和贝纳多一道长大的，周围总有朋友和夸奖他的人群，母亲总是无条件地出现在他眼前。如今，他第一次独处，而独处的地点偏偏要选在这个荒凉的大自然里。他担心找不到返回白猫头鹰所在的小营地的路。他忽然想到：可以在一棵树下连续坐四天，熬过这段时光。但是，他天生的急脾气催促他前进。很快，他就迷失在这个辽阔的山林里了。他遇到了一处泉水，赶快喝水和洗澡，接着从树上采集了一些不知名的果实吃起来。三只乌鸦——母亲部落崇拜的鸟儿——几次从他头顶上盘旋飞过；他认为这是个好兆头。于是，打起精神前进。夜幕降临后，他在两块岩石中间找到了一个空间，点燃起篝火，披上了毛毯，立刻就睡着了，希望福星高照。这是贝纳多的说法，福星总是照耀着迭戈，因为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死于豹子的手里，可是没有半点福气的。子夜时分，肚子里果实引起的胃酸以及附近豺狼的嚎叫，把他给吵醒了。这时篝火只剩下了可怜的火炭。他添加了一些木棍，估计这可笑的火堆不足以吓退猛兽。他回想起，几天前曾经见过几种动物，它们在附近徘徊，并没有攻击他们三个。眼下，他恳求苍天：千万别让野兽袭击他，因为他孤独一人。就在那时，借助篝火的光线，他清楚地看见了一双黑眼睛在用幽灵般的专注神情观察着他。他握紧了匕首，以为是一条大胆的狼。但是，他起身一看，发现是一只狐狸。他觉得奇怪的是，狐狸一动不动，更像一只借助篝火取暖的猫。迭戈向它打招呼。狐狸不肯靠前。迭戈向前一步，狐狸则小心地后退。他和它始终保持同样的距离。迭戈回去照看火堆，疲倦了，就又入睡了，尽管豺狼依然还在嚎叫。每次突然惊醒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都看见那只奇怪的狐狸仍然待在老地方，好像是个监护的神灵。黑夜变得好像没有尽头了。终于，黎明的曙光显示出山林的轮廓来。狐狸已经不在那里了。在随后的几天里，并没有出现迭戈可以理解为幻象的东西，除去那只狐狸的出现。天一黑，狐狸就来了；天一亮，狐狸就走了。它总是那么安静和专注。到了第三天，迭戈由于厌倦和饥饿造成的无力，便打算找到回去的路，可是他没有确定方向的本事。他想，找到白猫头鹰或许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如果走下山林，那么肯定迟早会看见大海，然后就可以找到大道了。他上路了，心里想着，外婆和母亲一旦知道他这些日子不寻常的努力并没有看到可以揭示命运的幻象，产生的仅仅是沮丧，一定会感到失望的。他还想，贝纳多会不会比他的运气好一些呢。他没能走出去很远，因为在迈过一棵倒下的树干时一脚踩在了毒蛇身上。他的脚脖子上被毒蛇咬了一口。从听见响尾蛇尾巴的连续敲击声到意识到被咬之间，仅仅是两秒钟的事情。他确信：毒蛇有细脖，头部呈三角形，眼睑上方有皱褶。如同那次海盗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一脚一样，恐惧震撼了他的全身。他后退了几步，慢慢离开了毒蛇，同时他努力复习关于响尾蛇的粗浅知识。他知道毒液并非都是致命的，这取决于毒液注入的剂量。但是，他眼下身体虚弱，一时得不到任何帮助；而即使他不死于毒液，死于缺乏食物也是可能的。以前，他见过响尾蛇把一个牧牛人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那个牧牛人躺在草堆上，处于昏迷状态，就再也没有醒来。据门多萨神父说，上帝通过毒液和酒精的完美结合，把牧牛人迎接到自己神圣的怀抱里去了，使他再也不能打老婆了。他还回想起驴子被毒蛇咬了以后是如何治疗的：用匕首切掉伤口，或者用燃烧的煤炭烧灼。他看到伤腿正在发紫，觉得嘴巴里流淌出唾液，面孔和双手发痒，浑身打寒战。他明白自己因为惊惧要开始说胡话了；应该在思维模糊之前快速作出决定：因为如果有动作，毒液会在体内加速循环；如果不动，会在原地死去。他选择了继续前行，尽管他膝盖发软，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他沿着山坡向下面跑去，像个梦游患者那样呼喊着外婆，同时他那点最后的力量正在被消耗掉。迭戈向前扑倒在地。凭借一点缓慢和漫长的努力，他得以转过身来，面孔朝天，望着早晨那光辉的太阳。他在喘息，突如其来的干渴折磨着他，汗水里散发着生石灰的气味，与此同时，由于冷得像坟墓里一样而发抖。他大骂基督教的上帝，因为上帝抛弃了他；他大骂“大仙”，因为“大仙”不用事先约定的幻象奖励他，反而用那不光彩的坑害嘲弄他。他失去了与现实的联系，也失去了恐惧。他开始在一股热风上飘荡，好像神奇的热流要螺旋式把他送上云端。面对死神出现的可能性，他感到兴奋；用一种巨大的平和心态听之任之。他正在其中飘荡的热风逐渐接近高空了，突然风向一转，把他像石块一样扔进深渊里了。在他陷入完全的昏迷之前，在意识火花的闪现之余，他看见了狐狸那双黑眼睛正站在死神那边望着他呢。在随后的几小时里，迭戈挣扎在噩梦的沥青湖里；等到他终于脱离沥青湖，浮出湖面的时候，他只记得口干舌燥和狐狸那双不动的眼睛。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毛毯，旁边有篝火在燃烧，眼前有贝纳多和白猫头鹰陪伴。他费了一阵工夫转动身体，检查疼痛的原因，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响尾蛇把我给咬死了。”他勉强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孩子，你没死。不过很危险。”白猫头鹰微笑着说道。“外婆，我考试不及格。”迭戈说。“迭戈，你及格了。”外婆告诉他。是贝纳多发现了他并且背着他回到这里的。本来贝纳多准备返回白猫头鹰的所在地的，这时狐狸出现在他眼前。他立刻想到这是个信号，因为他觉得这种习惯夜间活动的野兽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露面，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他克制住想要猎获狐狸的冲动，注意观察狐狸的动静。狐狸没有逃走，而是站在不远的地方，侧身望着他，耳朵警觉地听着什么，口鼻在颤抖。如果换一种情况，贝纳多可能只是注意一下狐狸的奇怪表现。可眼下他处于一种幻觉状态，感觉惊恐不安，心里准备任何预兆。他没有犹豫，立刻跟随着狐狸上路，心里想无论狐狸走到哪里都要跟随到哪里。走了好大工夫，他遇见了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迭戈。他看到迭戈那条肿得可怕的腿，马上就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他像背口袋那样把迭戈扛上肩膀，艰难地向白猫头鹰的所在地前进。外婆给外孙的伤口上敷上草药，让外孙发汗排出毒素。迭戈终于睁开了眼睛。外婆解释说：“是狐狸救了你。它是你图腾崇拜的动物，是你的精神向导。你应该养成狐狸的灵活、机智和聪明。你母亲是月亮；你的家是岩洞。你要像狐狸那样，发现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要善于伪装，白天深藏不露，夜间出来活动。”“为什么要这样？”迭戈问道，他有些困惑。外婆教导他说：“将来你就知道了。大仙是不能催促的。现在你要做好准备。一旦时机到来，你就可以行动了。”迭戈和贝纳多出于谨慎，对白猫头鹰主持的仪式始终保守秘密。西班牙殖民者把印第安人的传统即使没有说成是野蛮行径，也看成是无知的胡闹。迭戈不愿意种种议论传到父亲的耳中。对于母亲，他讲述了与狐狸的奇遇，但是没说细节。没有人询问贝纳多什么，因为沉默使他成为看不见的，毋庸置疑，这是个有利的条件。人们就当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在他面前说话和办事，因此他有机会观察和了解人性的双重性。他开始练习阅读身体表达方式的本领，因此发现：话语并不总是与心意一致的。他的结论是：恃强凌弱的家伙往往容易被制服；热情过分的人是不大真诚的；傲慢是无知者的特点；阿谀奉承者常常是卑鄙小人。贝纳多通过系统和隐蔽的观察，学会了解析别人性格的办法，并且应用这些知识保护迭戈，因为迭戈天生地轻信别人，他很难设想别人会有他没有的缺点。这两个少年再也没有看到黑马驹和狐狸。贝纳多认为自己隐约看见过龙卷风飞奔在野马群里；迭戈在一次散步时遇到一个洞穴，里面有几只刚出生的小狐狸。但是，二人都不能把这点见闻和与“大仙”有关系的幻象联系在一起。不管怎样，白猫头鹰的仪式标志着一个时期的开端。两个孩子的印象是：他们已经迈入成人的门槛和告别了童年的生活。他们还没有大人的感觉，但是心里明白，正在艰难的成人之路上迈出前几步。二人都有了强烈的性欲要求，这比贝纳多十岁起从夜光身上感受到的温柔和朦胧的吸引力要难以忍受。他们没有想通过白猫头鹰部落的印第安姑娘满足自己的性欲，尽管那里没有实行传教士对新信徒妇女的性欲限制，因为迭戈对外婆的绝对尊敬束缚着他的冲动；对夜光的孩童的爱则限制了贝纳多的行动。贝纳多意识到夜光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大姑娘了，有六七个男人为了追求她而可以从远方弄来礼物送给她，而他自己是个傻乎乎的少年，拿不出任何东西可以***给她，更糟糕的是他还像个兔子一样不爱开口，因此他不指望她会回应他的倾慕表示。无论迭戈还是贝纳多都不去天使镇的娱乐场所追求混血姑娘，因为她们让两个少年恐惧的程度超过了出笼的公牛；她们是另类女子，涂口红，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香水气味。迭戈和贝纳多如同所有同龄的少年一样——

加利福尼亚1790－1810年(7)

要不是侵略者中有个人认出了那是阿莱汉德罗的儿子，他们肯定会被无情地撞倒在地上。但是，侵略者还是用鞭子把两个少年驱赶到一边去了。他们站在一旁害怕地目睹了几个反抗的印第安人是如何被用鞭子制服的；一个老人，部落酋长，是如何被绞死在树上的，目的是恐吓其他的印第安人。西班牙人绑架了所有能在田间劳动或者能当兵的男子，把他们像牲口一样一个个捆绑起来带走。老人、妇女和孩子则被赶到森林里流浪，饥寒交迫，绝望至极。这种事情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除去门多萨神父，无人敢管。就是门多萨神父的抗议之声，遥远的西班牙官僚政府也是充耳不闻。书信公文旅行的时间长达数年之久，最后消失在那些从来没有踏上美洲土地的法官的书房里，把时间浪费在诉讼律师的狡辩之中；最后，即使法官裁定土著人胜诉，大洋这一边也没有人执行裁决。在蒙特雷，总督装做不知道有诉讼一事，因为印第安人不是他优先考虑的问题。负责执法的官员本身就有问题，因为他们常常派遣士兵去为白人殖民者效力。他们丝毫不怀疑西班牙人高人一等的地位，军官和殖民者都来自远方，怀着同一个目的：让这片野蛮的土地文明化和信仰基督教。迭戈要跟父亲谈一谈。他看到父亲如同每天下午那样，在研究那些破书里的古代战役，这是他从年轻时期起就有的军事野心里尚存的一点癖好。在一张长条桌上，他在根据兵书上的描述将铅兵部队列阵。这份***却从来没能灌输到迭戈脑海里去。迭戈匆匆忙忙地讲述了他和贝纳多刚刚目睹的一切。可是，他愤怒的情绪却撞到了阿莱汉德罗冷漠的大墙上了。“儿子，你打算要我做什么？”“您是镇长……”“迭戈，分配土地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啊。我也没有权力控制军队。”“可是胡安?阿卡撒尔先生杀害并且绑架了印第安人啊！求您原谅我的固执。可是您怎么能允许这种滥杀无辜的事情发生呢？”迭戈气愤得喘不过气来。“我要跟胡安谈谈。不过我怀疑他肯听我的话。”阿莱汉德罗回答道，一面挪动桌子上的一队小兵。阿莱汉德罗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不仅跟那个牧场主谈了话，而且去军营里发了牢骚，写了报告给总督，向西班牙王室做了检举。他让儿子了解每个行动步骤，因为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儿子高兴。他对这个等级社会制度了如指掌，如同对解决弊端不抱任何希望一样。在迭戈的压力下，他试图帮助一些受害人，这些人已经变成了可怜的乞丐；他为这些人在自己的庄园里提供食宿和保护。正如他事先估计的那样，他在政府里的奔走收效甚微。胡安?阿卡撒尔已经把印第安人的土地吞并到了自己的庄园里。部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人再谈此事了。迭戈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教训；不公正的苦涩味道永远留在了他记忆的深处，后来反复出现，决定了他的生活道路。为了庆祝迭戈的十五岁生日，庄园的大宅子正在筹划第一次盛大的晚会。莱西娜过去一向反对打开庄园的大门接待客人，现在决定：这个晚会是堵住那些多年来随意轻视她的人嘴巴的最佳时机。她不仅同意丈夫邀请想邀请的任何人，而且亲自主持晚会的组织工作。她生平第一次光顾走私商船，为的是添置晚会必需的用品；她派遣十几个妇女裁缝新衣。迭戈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日也就是贝纳多的生日。但是，阿莱汉德罗让儿子看到：虽说贝纳多几乎就是家庭中的一员，但是如果他与迭戈同时并肩坐在宴会上，那会伤害客人们的感情。阿莱汉德罗决定：这一回，贝纳多不得不跟仆人中的印第安人坐在一起了。没有必要再讨论了，因为贝纳多已经把事情给解决了，他在黑板上写道：他打算去部落里看白猫头鹰。迭戈不想劝他改变主意，因为迭戈知道这位兄弟想看夜光。再说，迭戈也不能跟父亲闹得太僵，因为父亲已经同意让贝纳多与迭戈一道前往西班牙旅行了。原计划送迭戈去墨西哥城的学校读书，由于托马斯?德?罗美武的一封来信而发生了改变。托马斯与阿莱汉德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在青年时期一起在意大利打仗，后来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坚持定期书信往来，保持密切联系。就在阿莱汉德罗在美洲完成自己的使命时，托马斯与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一位富豪之女结了婚，一心一意过着幸福生活，后来妻子死于难产，他只好冷静下来，担负起照看两个女儿的任务，管起妻子留下来的巨大财富。托马斯在信中说，巴塞罗那仍然是西班牙最令人感兴趣的城市；西班牙可以给年轻人提供最好的条件。这是个令人神魂颠倒的时代。1808年拿破仑十五万大军入侵西班牙，俘虏了西班牙国王，威逼这位合法的国王让位给拿破仑的哥哥约瑟夫。所有这些做法让阿莱汉德罗觉得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侮辱。后来就收到了托马斯的来信。信中说，无知百姓的爱国主义精神，是卑鄙的教士和一些狂热分子煽动的结果，就能抵抗法国人的自由思想，法国人是要消灭封建主义和教会的压迫啊。信中说，法国人的影响如同一阵革新的清风，会扫除中世纪的体制，例如宗教裁判所和贵族及军人的特权。托马斯在信中提出为迭戈提供食宿，全家会把迭戈看成是自己的亲人，保证迭戈顺利完成在人文学院的教育，尽管该学院是教会开办的——托马斯不喜欢教会——，它的名声是很好的。信的末尾还有个好消息：迭戈可以跟随著名剑术大师曼努埃尔?艾斯卡兰特习武。大师走遍欧洲之后，如今定居在巴塞罗那教书。仅仅最后这个消息就足以让迭戈苦苦哀求父亲允许他做这次旅行了。最后，闹得阿莱汉德罗不得不同意了，不是心甘情愿，而是不胜其烦，因为托马斯没有哪条理由能使他减轻知道自己的祖国被外国人入侵所引起的反感情绪。父子二人对莱西娜讲述此事时，非常小心地避开了这样的话题：西班牙正在遭到游击战争的破坏，这是人民为抵抗拿破仑军队的入侵而采取的残酷斗争方式；游击战即使不能收复失地，却可以像黄蜂一样蜇咬敌人，耗费敌人的物力和耐心。生日聚会以门多萨神父主持的弥撒仪式为开端，随后有赛马和一场斗牛。在职业斗牛士入场之前，迭戈本人还亲自上场摇晃斗篷挑逗公牛。接着，是一场杂技巡回演出。最后是放烟火和跳舞。三天里共有五百人参加宴会。按照社会等级，客人们分成几组：地道、纯粹、真正的西班牙人坐在主要的席位上，餐桌上铺着西班牙特内利菲岛刺绣的台布，位置在葡萄架下；家属们身穿节日盛装，坐在两侧的树阴下；印第安人在庭院的阳光下，烤肉，烤点心，做辣烧肉。客人们来自四面八方；大道上，蒙特雷省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车辆拥塞现象。本省上流社会家庭的女孩全部到场，因为她们的母亲都在注视着阿莱汉德罗的独生子、唯一的家产继承人，虽说迭戈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的印第安血液。女孩中有个姑娘叫罗里塔?布里多，是堂胡安?阿卡撒尔的外甥女，十四岁，温柔、美丽，与她的表兄卡洛斯?阿卡撒尔完全不同。卡洛斯从小就喜欢这个小表妹。虽然阿莱汉德罗自从胡安强占印第安人的土地事件发生后就厌恶阿卡撒尔一家，可是他仍然还得邀请他们全家来做客，因为胡安是镇上的显赫人物之一。迭戈不理睬胡安，也不跟这个庄园主的儿子卡洛斯打招呼，但是对罗里塔很有礼貌，因为他认为罗里塔不应当承担她舅舅的过错。此外，罗里塔通过自己的贴身侍女向迭戈表示爱慕之情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迭戈既因为害羞没有答复，也因为他宁可尽量与阿卡撒尔一家的任何成员保持较远的距离，虽说她只是一个外甥女。这些待嫁少女的母亲们失望了，因为她们发现迭戈根本就没打算当新郎官，他的模样比她们想像的十五岁的少年要孩子气得多。别的庄园主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已经留起胡须，唱起小夜曲了，而迭戈既不刮脸，并且在小姐面前说话颤抖。总督从蒙特雷出发，还邀请了奥尔洛夫伯爵一道前来参加生日庆祝会。奥尔洛夫伯爵是俄国皇后的亲戚，是阿拉斯加地区的外交代办。他身高几乎两米，眼睛蓝得难以想像，穿着华丽的轻骑兵军服，全身绯红色，肩膀上挂着翻皮卷毛外套，胸脯上斜套着金丝穗带和带羽饰的两尖帽。毫无疑问，这个人是本地区从来没有见过的美男子。奥尔洛夫早在莫斯科就听说过迭戈在八岁时身穿女子衣裳活捉了两头白熊。迭戈觉得现在纠正奥尔洛夫的误解还不是时候。但是，阿莱汉德罗总是不必要地讲究实事求是，急忙解释说，不是两头白熊，而是一头棕熊，加利福尼亚也只有棕熊；也不是迭戈一个人抓住的，而是跟另外两个朋友；他们给棕熊戴了一顶沾了沥青的帽子；还有迭戈那时已经十岁了，而不是传说中的八岁。卡洛斯和他那伙人这时已经成为引人注意的流氓团伙了，但是眼下坐在来宾席上几乎没有人注意他们。加西亚则不同，他多喝了几杯，正在因为迭戈的即将远行而难过得号啕大哭。这几年，加西亚这个酒馆老板的儿子，积累的脂肪比一头水牛还多。可是他仍然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仍然对迭戈的一切感到迷惑不解。尊贵的俄国客人的到场以及丰盛宴会的奢靡程度在一段时间里让殖民地上好说长道短的人们闭上了嘴巴。莱西娜很高兴地看到那些从前看不起她的傲慢的人现在低头弯腰亲吻她的手背。阿莱汉德罗全然不管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在贵宾中间转悠，为自己的社会地位、庄园、儿子而感到得意，也为自己的妻子自豪。莱西娜身穿公爵夫人式的节日盛装出现在晚会上：蓝色的天鹅绒长裙和布鲁塞尔制造的花边披巾。贝纳多用了两天的时间骑马上山，前往部落村庄，与夜光告别。她已经在等候他的到来了，因为印第安人传递消息的系统早就把他和迭戈去旅行的事情传播开来了。夜光拉起贝纳多的手，把小伙子领到河边，一面问他大海那面有什么东西以及他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贝纳多用一根小木棍在地面上画了一个草图；但是，他无法让她明白她的部落村庄距离那神话般的西班牙究竟有多么遥远，因为他自己也想像不出来二者之间的距离。此前，门多萨神父曾经让他看过一张世界地图；可是那张画出来的球形地图给不出具体实际的印象来。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用一些符号说明：他也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不过肯定是要好几年。夜光说：“既然如此，我想让你带走我身上的一点东西当纪念。”姑娘的眼睛在闪光，露出一种古老智慧的神色，一面摘下由种子和羽毛做的项链、红色的腰带，脱下兔皮靴子和羊皮长衫，让金色的光线照耀在她赤裸的身躯上：阳光穿过树叶，斑斑点点地落在她美丽的肉体上。贝纳多觉得浑身的血液变成了糖蜜，他因为惊讶和感激而喘不过气来；感觉灵魂从喘息中要逃出心脏。面对这个不寻常的姑娘，与他差异如此之大的女孩，惊人美丽的少女，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做特别的礼物赠送给他的美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怎么办啊！夜光拉起贝纳多一只手放在自己乳房上，又拉起他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腰间。随后，她自己则举起双臂，解开长长的辫子，黑色瀑布般的头发披落在肩膀上。贝纳多激动得发出一声抽泣，低低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夜光！”这是她从他嘴里听见的第一个声音。姑娘用亲吻回答了他的呼唤，接着又继续亲吻着他的面庞和嘴唇，眼睛里含着提前来到的泪水，因为他还没走，她就已经思念他了。几小时后，贝纳多从爱情产生的绝对幸福状态中清醒过来时，终于可以思考问题了，便鼓起勇气向夜光提出难以想像的建议：二人不分离，永远在一起。她用快乐的大笑回答了他的建议，并且让他看到他还是个毛孩子，或许旅行可以帮助他长大成人。贝纳多在她的部落里度过了几个星期，那期间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些关键性的大事。可是，现在他不愿意讲给我听。关于这些事我所知道的一点点情况，还是夜光告诉我的。虽然我可以毫无问题地想像出事情的其余部分，我也不打算这么做，因为我尊重贝纳多内向的性格。我不愿意让他生气。贝纳多准时回到了庄园，为的是帮助迭戈包装东西上船，使用的箱子就是多年前艾乌拉里亚?德?卡依斯夫人送给他们礼品的木箱。贝纳多刚一出现在迭戈面前，迭戈就知道这位吃同一母亲奶水的兄弟的生活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可是，迭戈正要开口打听是些什么变化时，看到的是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神。于是，迭戈猜出贝纳多的秘密与夜光有关系，便不再提问了。在他们的生活里，第一次有某种二人不能分享的东西了。阿莱汉德罗早就给儿子在墨西哥城定购了一套王子水平的家当，再加上艾乌拉里亚夫人赠送的礼品：镶嵌着珍珠母的用于决斗的手枪，以及带有托莱多银纽扣的加绸缎衬里的黑色披风。迭戈又带上了自己的曼陀林——将来克服了羞怯，就可以在姑娘面前演奏一番，是件很有用处的乐器——，还加上了他父亲使用过的钝头剑、牛皮鞭以及曼努埃尔?艾斯卡兰特老师的著作。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贝纳多的行李：身上的衣服、两套替换的内衣、西班牙生产的黑色毛毯和适合他那宽大脚丫的靴子——门多萨神父送的礼物，他说：在西班牙不要光脚走路。动身的前一天，白猫头鹰来给外孙送行。她不肯进家门，因为她知道阿莱汉德罗为有这样的岳母而难堪，她也不愿意让莱西娜不愉快。她在庭院里与两个孩子见了面。避开了陌生的耳目，她把带来的礼物交给了他们。她送给迭戈一瓶浓烈的罂粟糖浆，同时警告说：只能用于救人性命。这句话让迭戈明白了外婆知道他在五年前偷了神药。他羞愧得满脸通红，向外婆保证：请老人家放心，他已经吸取了教训，一定把糖浆当成宝贝看待，绝对不再偷东西。她带给贝纳多的是小皮口袋，里面装着一根黑发长辫。这是夜光请外婆送给贝纳多的，还捎来口信说：“让他放心去吧。慢慢长大成人，因为无论月圆多少次，我都会忠贞不渝地等候着他的归来。”贝纳多听罢激动万分，连连打手势问外婆：宇宙间最美貌的女子怎么可能恰好爱上了他呢！他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男孩啊！外婆回答说，她不知道，女人总是奇怪的。接着，外婆调皮地挤挤眼睛，补充道，任何一个女子都拜倒在一个只是为了她才说话的男人面前。贝纳多把皮口袋系在脖子上，放进衬衣里面，贴近胸口的地方。阿莱汉德罗夫妇带上仆役们，门多萨神父带上了新信徒们，前往海滩给迭戈和贝纳多送行。一艘小艇把他们送上圣路西亚号三桅帆船，船长就是何塞?迪亚斯，他保证把两个孩子健康、平安地送达巴拿马，这是前往欧洲漫长旅途的第一阶段。在上船之前，迭戈和贝纳多最后见到的是白猫头鹰那高大的形象，她身披兔皮斗篷，头发不屈不挠地迎风而立，站在岩石高岗上，距离印第安人神圣岩洞不远的地方，向两个孩子招手，表示“再见”。